骆玉明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4年
1,傅大士(居士傅翕,善慧大士),活动于梁武帝时期。中国早期禅学者中留下文字作品最多的一位。偈诗: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禅者的话语常常就是如此,把矛盾的事物放在一起来说,描述看起来完全不合理、不可能的景象,以拒绝、排斥逻辑分析,超越一般常识见解,引起更深一层的思考,指向高妙的境界。
以佛理而言,心性应该是空明的,这样才能自由无碍,但一无所为、毫无行迹的空,也并不存在。根本在于,无论人处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需要保持心性的空明,而不受外物的牵累。
譬如说,你做了官,官位就是你把着的“锄头”,如果不能意识到自己说到底是“空手”,迷失在官腔官威中,只会做官,不会做人,那么你整个就变成“锄头”了。我们常常看到有些官员突然遇到挫败,完全不能适应身份的失落和环境的变化,精神崩溃,言行荒诞,就是因为他把“锄头”当成了自己。或者说,他在充当“锄头”的时候,完全迷失了自己。
它讲了一个道理:虽有行迹,依然是空。我们在世间会遭遇很多变化,也必须应对这些变化,但我们的内心必须保持平静和安稳,能不被外界的变化带着走,这就是“空”的意义。
2,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慧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3,禅作为人生态度与生活方式,本质上带有诗性特征。它运用直觉,体现个性,天机活泼;它超越凡俗,却不离日常。正因为存在本质的关联,中国的诗学和禅学很早就互相走近。禅中有诗,诗中有禅,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
4,唐代德诚禅师《船子和尚偈》: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你什么也没有得到,空船而去,空船而归,但心是欢喜的。
5,王维《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山谷溪涧之处,辛夷自开自落,不为生而喜,不为灭而悲。
它有美丽的生命,但这美丽并不是为了讨人欢喜而存在的,更不曾着意矫饰,故作姿态。你从尘世的喧嚣中走来,在绝无人迹的山涧旁见到天地寂然,一树春花,也许真的就体会到什么是万物的本相和自性;你又回到尘世的喧嚣中去,也许有时会想念那山中的花在阳光下展现明媚的紫色,无言地开,无言地落。
6,但有时人也可以安静下来,把事件和焦虑放在身心之外。于是,那些在生活中的事件中全然无意义的东西,诸如草叶的摆动、小鸟的鸣唱,忽然都别有韵味;你在一个渡口,却并不急着赶路,于是悠然漂泊的渡船忽然有了一种你从未发现的情趣。当人摆脱了事件之链,这一刻也就从时间之链上解脱出来。它是完全孤立的,它不是某个过程的一部分,而是世界的永恒性的呈现。
7,弥勒佛的对联: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8,王维《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目标设在东,往西就是“退”。目标反过来呢?那就是“进”了。昨天以为进步了,今天形势一变,居然就是倒退!如果不能圆融地看待世俗的价值和行为常规,就会陷入虚妄的意念中,手舞足蹈,念念有词,归根结底,一场虚空。
王维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反对偏执,主张随缘,一种安静而活泼的心情看待世间的变化,因此获得人生的乐趣。
9,禅悟是向内的开悟。但人总要首先向外,然后才能向内,必须从世界中认识事物,认识自我,而不是整天枯坐着“向内”。最后,对生命的悟和对外界的悟是一体的。一切完成,归根结底是自我完成。自我完成的人,没有什么不美好,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不仅对得失无意,而且对生死坦然。
10,唐代洞山良价《景德传灯录》:
切忌从他寻,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洞山禅师看到河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意识到影子是我,但我并不是这个影子。因为这个影子完全是依附我而存在的,它处处跟随着我,你不能说它不是我。但影子终究是虚幻的,它随条件而变化,忽隐忽显,忽长忽短,不具有自身的真实性,所以你不能说我就是他。
我们平时当作“我”的那个东西,说到底也只是个影子,并不是真我。它也是依条件而存在,依条件而变化的。
那么“真我”是什么呢?那就是未受外在条件影响的生命本真,是世界的佛性在“我”身上的体现。但是你却不能够把它单独地找出来,因为它并不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存在,它存在于随条件而变化的“我”之中。
11,法国诗人兰波《黎明》:
我遇见的第一件好事,
是白晃晃的清新小径,
一朵花告诉我她的姓名。
12,张继《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人生总是有很多的艰辛,除了对自己,没有人可以说。一千二百多年前的这个夜晚,张继长夜无眠。世界是美好的,江南水乡的秋夜格外清幽,作为诗人,张继能够体会它。但世界也是难以理解的,你无法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催迫着人不由自主地奔走不息,孤独地漂泊。这时候钟声响了,清晰地撞击着人的内心。深夜里,张继听到一种呼唤,他找到近乎完美的语言形式把这个夜晚感受到的而一切保存下来。寒山寺的夜钟,从那一刻到永远,被无数人在心中体味。
13,“平常心”,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远离颠倒梦想,不因世间的荣辱得失而妄生喜忧;就是处变不惊,遇事泰然自若、无所畏惧;就是万事随缘,不勉强不急躁,平平淡淡;就是宽容大度,不苛刻,不张狂;就是不避艰辛,踏实劳作,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14,无门慧开《禅宗无门关》: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15,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一种很深的感慨首先似触景而生的。不过几年时间,殷勤好客的老和尚已经死了,被埋在了一座塔下。他的笑颜、他的声音好像还在眼前,可眼前只有一堆埋骨的土。寺庙也已经破败,看不到兄弟俩当年题在墙壁上的诗。那些诗句还记得很清晰,可眼前只有颓败的土墙。
人的一生很难说有什么既定的目标,因为外在环境与条件的变化不受人的意志控制;人生到处会留下一些痕迹,但那些痕迹很快都会消失。
那么,人生到底是什么?苏轼在想:就像鸿雁飞在茫茫的天空中,偶然在雪地上停息,留下一些印迹,而后鸿飞雪化,一切又都不复存在。生命只是一种偶然吗?走过的路上那些模糊的印迹,星星点点,似断似连,又能够说明什么?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支配着这一切呢?年轻的苏轼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和感喟。
但不管怎样,人总还是要辛勤地努力吧!当年父子三人走在崤山道上,风雪交加,路途崎岖,蹇驴在颠簸中发出长长的嘶鸣。这就是路。如今兄弟俩都考中了进士,从小官做起,跟各样的人打交道,疲惫、厌倦总是难免,但总还要努力走下去。这就是路。
差不多和苏轼同时代,有一位天衣义怀禅师说过一段上堂语:“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异类中行。”意思大致是,大雁从天上飞过,影子投在清澄的水上。但大雁并不是有意要留下自己的踪迹,水也无意留住它的影子。雁飞影过,如此而已。能够明白这个道理,能够这样去做事,才能行走于万类纷繁的人间。
天衣义怀的话,根源是在《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据说六祖慧能未出家时于市中贩柴为生,偶然经过一家客舍,听人诵读《金刚经》,听到这一句忽然醒悟,顿时萌生出家之志。
什么叫“无所住”呢?简单说就是不执着,不受外界变化的支配。你在“异类”(各种各样的人与事)中行,有人夸你,你就兴高采烈;有人骂你,你就怒气冲冲;今天流行黄色你就一身黄,明天流行黑色你就一身黑。。。。。。很快你就神魂颠倒、莫名其妙了。
如何又要“生其心”呢?佛教讲完事无常,本心清净,但并不赞成执着于空无执着于空也是“有所住”。北宋宝觉祖心禅师的偈诗说:“不知心境本如如,触目遇缘无障碍。”清净的本心对于外界仍然有恰当的反应,有自然的喜怒哀乐,这种反应甚至是更为自如而美妙的。庭前花开花落,天上云卷云舒,情与之谐,心与之舞,飘逸之中,欣喜自生。
在苏轼的诗中,“飞鸿雪爪”的比喻从情感上说带有惆怅的意味,不像“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那样洒脱。但在哲理上,它也体现着佛禅的无常观。人世无常,虽然也可以导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但若是以“无所住”的态度去应对无常,也可以引出超越的旷达。在这首诗里,两种情绪同时存在。
佛法修持的一个根本之处就是破执,而破执首先就是破“我执”。人心里梗着一个粗重无比的“我”,贪婪、自大、自卑,永远放不下自己,哪怕再聪明,也免不了一叶障目。而一旦破除“我执”,万象纷呈,因缘分明,心境自如,不受迷惑。
所以天衣义怀禅师说:“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异类中行。”
16,十八世纪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梁宗岱翻译:
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一朵野花里看出一座天堂。
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
17,“目遇之成相”的条件。只有对美敏感的人,心意与造化之流行息息相通的人,才能够在一个恰当的瞬间,因为心与造化的共同作用,看到新异的景色以完美的形态呈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