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Archives: 写作/老之将至(专栏)

《终于之三》

12月28日《中国报》“老之将至” 终于,写下句点。 我会写到什么时候呢?我希望能写到老,写到死。可是,主观愿望要靠各种内在外在因素的配合,才得以实现。 我一直很庆幸,我的外在环境允许我写作。那就是:一,我的生活经济基础得到保障;二,我的家人都支持我。我相信,这两个外在因素,会一直保持现状。我和老公对我们目前拥有的物质条件都不抱怨。而他也是我的创作的第一个读者。简言之,未来我不会为了生活费而必须停止写作;我的老公不论在经济上或精神上都全力支持我。 哪些又是内在因素呢?不外是:一,我的意志力;二,我的能力。 意志力这回事,只有跟热情与信念结合,才能持久。我的大学教授说,中国古典文学史上,有两个人是用了一生来完成一部作品的:司马迁的《史记》和曹雪芹的《红楼梦》。曹雪芹的生平是个谜,没办法具体分析。而司马迁呢?他是在受宫刑后,才发奋完成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教授说,到底这位大师是为了写《史记》才活下来,还是为了活下来才写《史记》呢?教授没有给答案,因为不会有人能知道。我想,不论是前者将创作视为存活的根本,还是后者让写作成为生存的动力之一,写作对司马迁而言都是跟生命意义牵连在一起的。我祈望,自己能像太史公一样,对写作有源自内心的狂热、欲望与理念。这样,我相信,写作会是一辈子的事。 另外,就是我的能力问题了。我一直觉得自己在跟自己的脑袋抗衡。我在加倍努力,抵抗老化。那什么时候,我的努力会成为徒劳呢?也就是,即使我想写,脑袋也不听使唤了。我不禁想起两年前才逝世的杨绛。她在92岁时,还写出了杰出的《我们仨》。如果我到了92岁时,脑袋还能如此清晰,真是幸运之神的眷顾了。 可是,不幸运的例子也不少呢。海明威61岁时吞枪身亡了。据说,他在55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创作力就开始下降。6年后,他自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自认江郎才尽,无法自我超越了。这当然只是一种猜测。可是,即使再有才华,当缪斯要取回一个天才的创造力时,任何人都只能束手待擒。 可能会有人说,杨绛的年老不衰,或许跟她不断工作有关。而海明威的许多恶习,或许是造成他过早创造力枯竭的原因。那我们看全英国最聪明的女人,艾瑞斯梅铎。她76岁还写了一部长篇。78岁,无缘无故患上了阿兹海默症。当然脑袋逐步离析、瓦解、崩塌。再过两年,这位哲学家和文学家就去世了。 我无法知晓自己的晚年会是怎么样的状态。那在我控制范围之外。只要外在条件允许,我能写多久,就怀着感恩的心,继续写下去吧。时候到了,我就标下最后一个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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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之二》

12月21日《中国报》“老之将至” 终于,吃够了。 人老了,想吃得香,都不容易。为何?就牙齿不好。像手臂、胸膛、臀部的肌肉下垂一样,牙龈也在超过半个世纪以上的地心引力作用下,挺不起来了。结果,牙齿摇摇欲坠咯。硬一点的食物都咬不动。有时候真受不了诱惑,就把食物放进嘴里咬两下再吐出来,也算品了品滋味。另外就是,牙齿之间越来越疏远了,真像日渐冷漠的远房亲戚一样。每吃完一顿,牙缝间塞满食物碎渣,满嘴的不舒服。真令人苦恼。因此出外吃,手提袋里总放上几只牙签,方便餐厅里不供应时,还是能挑牙。 终需配一副假牙。笑起来,牙齿洁白整齐,似乎更年轻了。可是,除了外表美观之外,假牙其实并不很实用。刚配好时,嘴巴不适应,还会疼。有些老人家不断配了好几副,花了一大笔钱,才最终放弃、妥协。会适应的,不会也得会。但是,从此只能吃软食物咯。那些需要撕裂的大肉大骨,咬下去松脆的花生芝麻,切割出甜香的稍硬的蔬果,全都吃不出滋味来了。终日只能吞食豆腐、白粥、面包之类的软食,或者只喝汤喝牛奶。咀嚼之乐,一去不返矣。 还不止牙齿这个障碍呢。人老了,都有毛病,大大小小的。胆固醇过高不能吃肥肉海鲜,血压过高不能尝太咸太油,血糖过高得禁止糖类淀粉类。几乎所有的美食都成了禁品。精致的食物不得入口,只能吃一些粗粮。想要继续保持一些吃喝的乐趣,只能说服自己喜爱五谷杂粮。于是,从年轻时的山珍海味移情粗茶淡饭。还别忘记了,也得爱上西医大小颗粒状的药丸,或者中医的黑褐灰色的药汤。家里有个老人家,台面上永远摆放着各个形状、各种眼色的药丸;厨房里常常飘送出甘苦的草药味道。逐渐的,年纪越大,越是只为健康吃、甚至只为生命吃。似乎,放进嘴里的不再是为味道。 偶尔,回忆起一些味道,即使想再发挥一下老饕的本色,也是爱莫能助的。怎么说?所有器官都退化了。连舌头上的味蕾细胞也衰退了。年轻时喜爱的大鱼大肉、甜品、糕点、鲜汤等等,这时吃起来,怎么就没味道了?记忆中,美食只要靠近了,鼻子也能享受一阵气味。还有那时,放在眼前的食物,看起来鲜艳夺目,让人垂涎欲滴的。现在,一切色香味都像沙滩上的脚印,经过海浪一淘一洗,缓慢淡化,最终消失。 年轻的时候以为,老人家活动量减少,新陈代谢率也降低,所以需要的能量不多,也就吃不多了。后来才明白了,这只是一个其次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老人的食欲变弱了。欲望,本来才是人性最根本的本质。欲望,才是一切行动的动力。人老了,觉得吃什么都没味道,究根问底,是没有了食欲。 老了,不是总是饱着。而是,不会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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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之一》

12月14日《中国报》“老之将至” 终于,踏入老人院。 我不是一个传统的老人。在选择不生孩子的时候,我就与传统的华人家庭分道扬镳了。可能现代的父母,也逐渐扬弃了养子防老的观念。可是,即使思想如何开通,也只能做到经济上不依赖孩子。因为很现实的,一个活得很老的人,终有一天生理上会需要他人的照顾。想当然耳,只有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有这样的义务和责任。如果老人家选择不拖累自己的亲人,可以请佣人。可是,还有老人家的心理需求呢?简单说,住在一起,就不可能不会互相干扰。所以对我而言,虽然说并不心酸和无奈,但也是没有选择余地之下的选择,必须用钱来买他人的服务,住进老人院里。 我老公很早就告诉我了:我们活到七老八十时,就得搬离现在的单层排屋。原因是,我们都行动不便了,没有需要出门,所以屋子有地也没有意义。而且,这么大一个屋子,打扫起来会很麻烦。所以,搬进一个空间较小的公寓,打理起来就轻松多了。另外,公寓四周的设施才是更要紧的。像巴刹、超市、医院、餐厅、商场等等就在几步之遥,才更实在。还有,公寓里有保安服务,不但比较安全,也在发生意外时,有个人照应。 可是,寿命如果更长,就是到九十岁时,即使所有的便利都近在咫尺,也没有用了。这个时候,或许最简单的日常生活需求,衣食住行,都得靠他人来料理。这还不考虑到医疗上的需求。人老了,病痛多,照料的人需要更多的耐心和专业知识。请一个佣人是解决方法之一。可是,更舒服的是住进高级的老人院里。所谓高级,不但住宿空间大、娱乐设施完备、餐饮丰富等等这么简单而已,还包括了医疗上的服务。 我和老公当然早就预知了,我们是互相依赖,甚至相依为命的。在我们还年轻健康时,信誓旦旦承诺当老了、病痛找上门时,互相不会嫌弃对方。可是,跟久病无孝子的道理一样,即使我们有多恩爱,也无法长期背负着病痛的另一半。所以,我们早就说好了:一起住进老人院去! 这么一想,便一点也不凄凉了。或许,这是更舒适的生活方式也说不定。一切生活上的需求,都被安排妥当。不满意了,也不像自己的亲人一样不好意思,反而能大胆投诉。再搞不定,换别一家老人院,也不是不可以不可能的。而且,有了老公的相伴,到哪里都像搬了一个家一样而已。住老人院,其实只是长期住在酒店里。多享受啊。 怕只是怕,等到我们俩之中,一个得先走了,留下另一个就孤苦伶仃了。这时,被遗弃的那个,更需要确保自己能继续住在老人院里。像张爱玲一样,死在了自己家中一个星期,才被房东发现,才真寂寞呢。其实我是觉得人最终还是孤独的,所以也不为了死时能被人群包围,才决定住进老人院里。我是觉得,死的时候,不用受苦,能安详,就是上天最后的恩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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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谓的电影爱好者》

12月7日《中国报》“老之将至” 有一天,听电台访问两个影评人,主持人说:电影观后感是主观的,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都没关系。我听了觉得很不高兴。更可恶的是两个影评人竟然同意。我觉得这种论调在电影鉴赏里特别普遍。试问,如果有人说:阅读也是很凭个人口味,无所谓好书与坏书的;会不会引起更多人的不满呢? 我想了想,觉得不愿意评论电影的人大概可分成两类,以下试论述之: 一,息事宁人的无所谓者。这类人,对电影不太重视,只当电影为肤浅的娱乐工具。其实,他们对自己没有要求,觉得电影不会给与任何有价值的精神提升。所以,当听见有人尝试评论一部电影时,他们就说:没所谓啦,没所谓对与错,没所谓好与不好,只有喜欢与不喜欢。我想对这类人说:你自己不求上进,就不要认为其他人不会从电影里有所收获。表面看起来,你心胸很广阔,能包容所有的意见。其实,这是没有立场,没有判断能力而已。 二,懒惰的有所谓者。这类人,对电影是有要求的。可是,他们认为,艺术都是主观的感官享受,产生的情感愉悦是不能辩说的。当听见有人尝试评论一部电影时,他们就说:都对,都好,喜欢与不喜欢都成立。我想对这类人说:你应该努力向上,因为还有很多喜爱艺术的人同时也会分析与判断。懒惰的有所谓者或许不能判断,也或许不愿意判断。不论是何者,我都觉得:对艺术作品做整理、分析与判断,不但不会破坏原有的美感体验,反而会将个人的主观体验提升到普遍的客观经验。 艺术评论为何存在呢?就是让鉴赏了艺术作品的人,可以自由地辩论。但是,我必须做出一个说明:好坏能争论,口味不分高下。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没错,对于一部好的作品,你可以说,你不喜欢。比如说,我不喜欢鬼片,所以即使是一部好的鬼片,我也不会喜欢。可是,关键是,我能跟认为这是一部坏片的人争论,坚持说这是一部好片(排除个人的喜好)。同样的,一部我喜欢的电影,或许是一部烂片。比如说,我特别喜欢某个演员,所以即使他拍了一部很烂的电影,我还是可以始终如一地喜欢他。关键是,即使我再喜欢这部电影,我也得赞成这是一部烂片。 无可否认,艺术作品的模糊与抽象,让争论变得很困难。艺术不像科学,有理性与逻辑可遵循。我只能说,对艺术有要求的人,不断自我提升的途径就是:不断鉴赏,不断判断,还有不断争论。只有通过这样的实践,自我的审美能力才会提升。当然,你可以说,我不喜欢,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喜欢。但是,请你理智地分析一下:为何你不喜欢,是不是你个人口味,是不是作品不好,哪里不好,怎样不好。最重要的前提是:在宣布艺术作品是主观感受之前,请先用脑袋理性分析一番。最要不得的态度是,或者没有要求、或者因为懒惰,而拒绝了甚至阻止了作品的争论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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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知道的事(五)》

11月30日《中国报》“老之将至” 有些事,得在第二次后,才可能明白和了解。第一次,她是接触了大量的宗教艺术(去丝绸之路自助旅行,在敦煌看了许多壁画),然后感情上面临危机(跟相恋了四年的男友分手,认识新朋友而处于暧昧状态),心灵危机才爆发的。于是她以为,以后别胡思乱想,也不失恋,就能平安了。结果,错了。两年后,面对的是学生,生活非常踏实满足,最终还是因压力太大而爆发了。 两次后,她知道了,日常生活里要注意三件事。首先:要服药。资料显示,不服药,复发的几率就高。精神病的药像脑袋的维他命一样,得长期服用。依她的经验,也没有副作用。吃了药,晚上才睡得比较好。这就来到第二件事:睡眠。她患的躁郁症,是长期精神压力累积,才会爆发。而睡眠质量差,也是因素之一。她两次爆发,都是经过半年左右的失眠,也就是精神亢奋得睡不着,才造成情绪不稳定。最后谈到:情绪。这是最难察觉的。她的精神触觉变得非常敏感,情绪起伏不定。一会儿像吸了毒品一样情绪高涨,下一会儿又为小事悲伤痛哭。当情绪发生突起突落时,其实就是快崩溃的征兆。总而言之,两次以后,她一直警惕自己:日常生活要过得安稳,压力不可过大,吃好睡好,最重要是定时服药,就能避免精神上的灾难了。当然,身边的亲友也能帮上忙,就是督促吃药、观察情绪变化、还有在面对压力时当个情绪上的疏解者。 两次精神灾难,她知道了自己脑袋有时候会玩把戏,会欺骗她,是不可信的。像第二次爆发,她在家里听见了自己的学生呼唤她。接着,还把邻居看成了自己的学生。这些就是幻听和幻觉了。后来,她当然明白,原来幻听和幻觉都是脑袋坏掉了。而事情发生时,自己的家人都在身边,他们告诉她,没有学生的呼唤声,而邻居也只是邻居而已。但是,幻听与幻觉也是偶发和零碎的。电影中把精神分裂演绎成患者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以看见不存在的人一直存在,或者发生紧张刺激的情节像枪战和追车等等,都是过分夸张的。即便如此,当幻听和幻觉发生时,身边没有第三者查证,当事人是很难分辨真伪的。 就像有些事,直到今天,她都不能确定。第一次爆发发生在吉兰丹中华独中。当时,她已经长时间情绪不稳定,睡眠质量很差。就在爆发的前夕,那个傍晚,她看见了异常绚丽的夕阳。天空分成四块:东边蓝色、西边红色、南北边是偏红和偏蓝的紫色。当时,天空的颜色灿烂得像人工彩绘一样。还有,到了夜晚,她在篮球场仰望月亮时,看见了一个像指环一样的月晕。这两个自然景象,不是不可能出现的。后来她母亲告诉她,月晕是非常正常而常见的。可是,直到今日,她也不曾再看到这两个神奇的自然景象了。看到的当时,她也没有跟他人求证。那副画在了天上的夕阳美景和神秘的月亮指环,只能是谜一样,不知是真是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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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知道的事(四)》

11月23日《中国报》“老之将至” 今天,她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晓得了。 那时,她们都教华文、都当初一班级的班导师。所以,她们一起备华文课、一起开各种会议、一起为看不完的日记和改不完的作文诉苦、一起为繁多的班导师义务与责任烦恼。其实,两人都苦中作乐。她们在办公室的座位一前一后。她总是转过身去跟她分享自己班小朋友们的调皮与胡闹。于是,两人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她总是转身去讲故事或者听故事,然后哈哈笑一场后,说些加油勉励的话,再愉快地转回身来,继续苦干。 下课时,她们的座位都挤满了小朋友,热闹得很。这两个正值妙龄的女老师,都受小朋友们爱戴,因为她们热情、活泼、乐观,还有年轻。学生都爱年轻的老师,尤其爱观察她们的装扮,甚至对她们评头论足。两个碧玉年华的女老师都长得苗条和清秀,穿作都清新而端庄。最重要的是,她们身上的气质,深深吸引了小朋友们。而孩子们喜欢并尊重她们,就是她们工作的动力。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注意力完全倾泻在小朋友身上。她不再转身了。她忙着料理五十多位小朋友的大小事宜。像农历新年到了,精心为每位小朋友设计评语,包进红包里发给他们。像壁报比赛到了,组织有绘画天分的同学一起设计壁报。像篮球比赛到了,特意安排他们周末回校,然后亲自挑选代表。像期中考即将来临,挑选成绩优秀的小朋友当组长,进行小组复习课业。她要打入每一位小朋友的内心,尝试遵从孔夫子因材施教的教育理念。她那么投入,在学校忙碌了一天,回到家还继续改作业。她的睡眠越来越少,常常三更半夜才睡,天未亮又紧张苏醒。她的身躯开始承受不了,精神上却持续亢奋。直到,她终于爆发。 从校长室走出来,她到自己的座位收拾东西。她答应校长,暂时离开学校。她的父亲在等她,准备接她回家。她的脑子灌了水,懵懂混沌,如在梦中还没醒过来一样。当她背起包包时,后面这位女老师站起来,伸出右手,对她说:“再见。” 她记得,当时这位女老师泪流满脸。她却非常奇怪,搞不明白,为什么她哭呢?有什么事那么伤心呢?她遇上了什么难受的事吗?她完全无法把对方的眼泪跟自己的离开链接起来。 几年后,有一次,她突然忆起这一幕。霎那,她无法抑制内心的触动与震荡。她终于明白了,这位女老师一定在她后面,默默地看到了自己情绪的起伏、紧绷和最终的失控。当她被迫离职时,对方是作为一个好朋友,流下了心疼和心酸的泪水。可当时,她竟然用迷糊而懵懂的眼神回报对方。接下来康复的过程中,她也从来没有想起过这位称得上战友的女老师。 原来,她曾经拥有一段美好的友谊。可是当她领悟时,对方留下的只是一段回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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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知道的事(三)》

11月16日《中国报》“老之将至” 她已经几天没上课了。她非常想念自己的学生,尤其初一E的小朋友们。父母亲要她留在家里休养,因为她已经一段时间没好好休息了。可是,她无法抑制内心的强烈渴望:她得去看小朋友们。 几天前,在校长室里,她答应了离职。她当时没考虑太多,收拾好文具和一些小东西,就离开了。这时,她想起了,自己还没跟初一E道别呢。于是,父母亲陪伴她,再回到学校来,让她亲自跟小朋友们说再见。 她直接到班上去,敲了门,就进去。上课的老师被赶了出来,她一点也不觉得不妥当。 小朋友们都很雀跃。他们问,老师你为什么离开?他们说,老师我们很想你。他们还关心,老师你生什么病?他们恳切要求,老师你别走。她当然被感动了。她跟小朋友们相处了几个月,建起起来的关系是亦师亦友。有时候,她自觉自己是长辈,把他们当成小孩一样呵护。有时候,小朋友们的童真让她返老还童,她变成了带领他们的孩子王。此刻不得已的道别,让她和小朋友们都非常难过。这天,说了再见,在她踏出初一E时,小朋友们甚至流下了不舍的眼泪。 多年后,她忘了当时自己说过什么话了。唯独,她记得这段对话: 小朋友:老师,以后我们不想写日记了,你都看不到了。(日记是学校规定的作业,由班导师批改) 她:只要你们用心写,有一天,我会看到的。 当时,她脑海里想到的是,小朋友们的日记可以改编、可以出版、可以谱曲。她幻想,自己的孩子们长大后,踏上了光明大道,有了辉煌的成就。而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是曾经答应:有一天,我会看到的。她那么坚信,这个憧憬会成真。她那么相信,只要坚持不懈,所有人事变动都掌握在她手中。她甚至觉得,未来的路,就是自己铺出来的。只要她想要的,她就能得到。她的意念,能胜天。她甚至被自己的能耐与意志所感动。每每想到孩子们未来的成就,她就倍感满足与自豪。未来,俨然已经在她眼前。 几年后,有一天,她在书局里遇到了当年初一E的其中一个小朋友。她那么兴奋地走前去打招呼。小朋友已经长大了。可是,当初的小朋友看到她时,眼神中带着犹豫与退却。她心灵受到巨大的震荡。 那一刻,她才恍然大悟:这些年来,即使自己是缺席的,小朋友们还是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可她呢,依然停留在当初。那离别时的依依不舍,依然历历在目。真讽刺啊,她想。当初,她还以为自己比他们看得远,比他们都更准确地预测了未来。其实,小朋友们早在没有她的参与之下,继续前进了。唯有她,独自原地踏步。她以为自己能成为他们的指引。但小朋友们根本不需要她。他们甚至快乐上路了,唯独她自身,还沉溺在自己的虚妄幻想中。这刻,她那么悲恸:自己所谓的先知,原来只是自大与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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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知道的事(二)》

11月9日《中国报》“老之将至” 一位学生对她说,自己的父亲非常生气,要来向校方投诉。她不以为然。 高一班的班导师说,几位同学写投诉信给她,还说如果班导师不处理,她们会报告到校长那里去。她一笑置之。 她主动接触的其中一个男生说,他不愿意让校方陷入难堪的境地。她嗤之以鼻。 她不是不怕。她只是有点分不清了。这些事,像虚构的戏一样,一点都不真实。她觉得,同学们和老师们都在跟她开玩笑,或者在参与一场演出。而她自己呢,是所有游戏的主角。大家都围绕着她转圈圈。她与大家都在偌大的舞台上,尽情地表现自己。她光明正大,她坦然自若。所以,她一点都不把批评与责问当一回事。她继续表演。 让校长最终忍心叫她离职的导火线,就是一场游戏、一场表演。那是班级合唱比赛。她特意学习了周华健的《朋友》的吉他乐谱,亲自为自己班当伴奏。初一E所有小朋友都上阵。每次利用上课时间排练,小朋友们都非常享受,她也很陶醉。可是,她就不爱安分守己地在台上唱歌。她想到了一个小把戏。每个月,她都会想一些游戏,为初一E班当月生日的同学庆祝生日。这次,她想结合全校合唱比赛,给小朋友们一个惊喜。 轮到他们上场了。小朋友们排成三列。她拿起麦克风,说:“我要利用这次机会,为这个月生日的初一E同学,唱首生日歌。”她还点名,让小朋友们站出来接受祝贺。小朋友们都不知所措。她却觉得他们只是害羞,问题不大。接着,她就带领着小朋友,唱起happy birthday to you。。。小朋友们的歌声零零落落、参差不齐。只有拿着麦克风的她,像独唱一样完成了这一小插曲。她听到了台下的掌声与欢呼声。她非常自豪。她自认当了这场戏的最佳女主角。然后,他们才正式演唱《朋友》。 其实,台下的师生们真正的是什么反应呢?后来,她父亲告诉她,在台下的校长当时吓了一大跳。校长说:“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校长因此哀求父亲把她带回家,不要再让她在学校闹事了。她父亲说,校长其实是为她好,也怕她会干出更麻烦的事来,真是一片苦心啊。校长辞掉她是逼不得已啊。 而离开学校后几个月,她比较清醒了。这一天,两个同事来探望她。其中的女同事聊起了合唱比赛的事。女同事问她说:“那些高中的男生都喝倒彩了,你当时一定很难为情吧?” 她非常惊讶,反问:“是嘘声吗?” 女同事说:“是啊。不然你觉得是什么?” 她回答:“我听成喝彩声呢!” 当大家都为她感到难堪时,她以为自己是最亮眼的明星。大家都非常尴尬,她却自我感觉良好。当所有的假象破灭的那一刻,一切投诉、一切冷眼、一切嘘声,连同自觉的羞耻才一起涌上她的心头。 她终于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只是一个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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