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一不足》

刊登于4月19日《星洲日報“文藝春秋”》

Imagine there’s no heaven

It’s easy if you try

No hell below us

Above us, only sky 

至今,John Lennon的Imagine還被供奉為宣揚和平的經典。每一次,我都想,世界依然把統一、同一作爲理想嗎?沒有國界,沒有性別和膚色差別、沒有貧富和階級差距,依然是人類美好的願景嗎?我也一樣,偶爾看到天空,會叫身邊的老公擡頭。他不會有多大的反應,總是不置可否。但是,我就是一定要分享。好像只有我眼中的美麗,才值得。

不久前,我們一起看了一部科幻卡通劇,Panteon。有一個人工智能,爲了修復一個上傳智能(上傳到網絡的人類),進入了這個人的意識。於是,她熟知他的所有生活内容,清楚他的所有思緒,也感受到了他的人生掙扎、他的幸福時刻和他所有的夢、憧憬和追求。然後,一個人工智能愛上了一個人類。我覺得浪漫極了。我問老公,你要完全瞭解我嗎?我渴望被理解、被認同。

我常常想,我跟桃二十年的友誼,歸功於她是一名輔導員。二十年來,我們年年的年初三相聚。我們從汎汎之交,慢慢認識、互相瞭解,一起經歷人生跌宕起落,到如今相知相惜。桃的三個孩子,從出世就收我的紅包。桃大女兒如今已在中國深造了。即使有一年,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無法赴約,我還是囑咐桃代我包三個紅包。孩子們收到紅包的快樂,不要中斷了。今年,桃問我,我有其他的閨蜜嗎?我說,過去有的,但她們結婚生子后,我們沒有了共同話題,我就主動疏遠了。是啊,那一次,我旅游香港跟她們聚餐。她們喋喋不休説著孩子上幼兒園的故事。我自己寫作的心事,一直找不到空隙吐露。我一直往嘴裏塞鮭魚芒果壽司、豆皮魚子壽司、玉子燒。分別后,囘酒店的地鉄上,我被陌生人包圍,内心騰出空間。我非常鬱悶,她們倆都定居香港,見面聊天的機會多的是,爲何我千里迢迢而來,卻當一個聽衆而已。現在我諒解了。剛身爲人母,世界繞著孩子轉,在所難免。當時的我,何嘗不自我中心,不懂人與人之間是雙向的流動呢?

這幾年,我一點一點學著,不讓桃獨自擔著聆聽的角色。可是她内心住著一個害羞的小女孩。而我又那麽急於交自己出去。自己的事,我很少覺得需要隱瞞的,也可以源源不絕。桃則很需要隱私。這麽多年來,我小心尊重和信任這個害羞的小女孩。逐漸的,她也一點一點放心地,訴說自己。

相聚幾個小時,總不夠。兩年前,我們兩家人在一個度假村過了一夜。這樣的出游來得很遲因爲我自知會亢奮過度。但孩子們會長大離家,得乘早留下記憶,於是覺得熬得過一晚,我就主動約了。正如所料,度假村環境舒適,而我睡不好。我整夜等待天明,天明了等待桃睡醒。最苦惱的是,每次分手後,我的熱情還要延燒一兩天。

這是自導自演,自己觀賞的自虐。而自虐之難處,在於它是極樂的自溺。

近兩年,我學會控制交談時不傾情傾注。我這才有了他者的角度,給對方機會訴説。完美的交流,是各方坦然攤開又同處一層面。這需要真誠和尊重,和歲月纍積的理解和包容。但交談還是即興的火花碰撞。隨機的小悸動,讓人驚喜又激動。我再壓抑自己,還是陷入洶湧澎湃的熱流。桃小女兒就說過我們,一見面就說得那麽忘我。

忘我,恰恰只有我。

每次離開桃的家,歸途中,我必須跟老公說一些不說不痛快的感受。都是一些關於桃一家的觀察、一些桃啓發我的感悟、一些久久讓我感動的真情流露。老公會靜靜地讓我說。到家後,我自知,不該說了。我是不説了,但演出這才開始。

當天晚上,閉上眼,熒幕開始放映。不從頭,是選段,和重複。自己的戲份,尤其自己的對白,一再播放。有時候,放映不夠了,得再演一次,發出聲音來,加上臉部表情,再現現場。相聚后的一兩天,回到家了,卻回不了日常。我什麽都做不了,做什麽都恍神。我只會自己强迫自己,一次又一次重返見面的現場。

我苦惱。我非常討厭打擾我的自己。

重返現場,會發現有瑕疵的片段。即興演繹真實情感,但經不起冷靜后的思考和正視。它們披上要不誇張、要不隱秘的外衣,會因逃得太快的個人情緒、來不及擋駕的世故人情而僞裝起來。也會有明明不肯定、完全不知道卻理直氣壯説了的含糊信息和刻板印象。於是,一次又一次的重看重聽,觀衆會不斷再不斷的自愧、自責、自艾。

兩天后,導演逐漸清醒,從虛幻划向現實。

這時,餘溫催促我補充自己。比如桃泡咖啡少了一個V60,我上shopee找一個,把鏈接傳給她。比如桃說她吃的pesto沒有九層塔只有橄欖油,我查了維基百科,確實自己是對的(青醬的青來自九層塔),把鏈接傳給她。比如我們吃nasi briyani,她不確定是印度人還是馬來人的飲食,我查到了資料,知道是源自印度,才廣傳東南亞,又把鏈接傳了給桃。我意識到,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知識。但我説服自己說,無傷大雅。

努力冷卻時,我還是覺得,有不得不補充的。比如當孩子們跟老公在客廳玩桌游,我和桃在厨房準備吃的時,我把去年借走的《IQ84》還給桃說,我不喜歡春樹了,她説或許因爲我們不再年輕了。另一個時刻,大家在客廳,桃說小女兒不再閲讀。桃小女兒辯解,自己正從兒童過渡到成人,找不到合適的書籍。然後,桃小女兒問我:“你有什麽推薦嗎?”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隨口說,許友彬的小説吧。我其實知道,她小學就大量讀了紅蜻蜓的書,所以這不算推薦。回家后,我剪輯兩個片段,給桃傳簡訊說,等她SPM完畢,告訴她,我推薦她讀《挪威的森林》。

餘溫差不多沒了,我還是想補充。比如我隨口建議桃一家去探望留學中國的大女兒。桃激動地說:“你們一起來啊。”我遲疑了兩秒,才説:“我沒有這樣的念頭哦。”兩秒鈡,我腦裏閃過的是:一起出國我也太累了吧,如果旅游習慣不一樣怎麽辦,她一番好意我也太小氣了吧、太見外了,這麽多人自助旅行很難遷就吧,讓她安排、做主或許可行。桃的激動當場降溫,她回應說,她們的時間很難配合。這個話題,立刻就過去了。但是,我回家后,認真考慮。然後,我傳簡訊說:“或許下一個年初三我們可以一起在中國相聚。”桃卻回答:“讓她回來會比較容易。”我立刻醒過來,那只是一個霎那、偶發的小衝動而已。桃又傳了兩個字給我:“謝謝。”我怔了兩秒。兩秒鈡,我心裏的感受是:她太客氣了,她沒有真心想跟我出國,她察覺到我有顧慮,她知道我認真想了一起出游的可能性,她也知道我擔心她受傷了,她體諒我的所有的這些複雜的糾結,她竟然很坦然面對自己的一時衝動,最後她真誠的表示珍惜我的真心。這些年換來的相知相惜,桃很諒解我的過度熱情,還有我的過度認真。

可是,我要成熟一點。不懂節制地付出是一種自我中心。强勢將自己的意願加諸他人,是不尊重甚至看不起他人。説到底,我覺得,你跟我一樣才對。

當我覺得桃錯了時,我最難受。有一年,桃在學校推行立春立蛋。桃也在我面前立起多粒鷄蛋。我覺得神奇極了。回家後,老公說,蛋立是正常現象,認爲只有立春才能立蛋不科學。他查資料,發現香港在端午節立蛋,美國則在冬至立蛋。桃說,蛋能立起來因爲太陽引力與地球引力的兩力互拉。我和桃在手機上來回爭論,都鏈接文章、列出證據。這種有事實可循的錯誤,可以糾正,容易達到共識。

道德觀和價值觀上的差異,就只是個人的主觀選擇。二十年前,我曾經嘗試把自己的無神論觀念傳給桃。我們後來也有過幾次討論。桃認爲,危急時,求神拜佛,念一句哦彌陀佛,是放下自尊,能安撫心靈。我說,這是自欺欺人,我無法盲目跟從。我們誰也説服不了誰。這些年來,我們小心不觸碰這個敏感地帶,害怕觸犯對方。我們都在等待。我知道,等待不一定有終點。但是,緣分自有軌道。要走到一起的,自然會相遇。無法走到一起的,也可以各自精彩。

Thomas Nagel 1974年的論文 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有一個著名的論斷:“從根本上,若且唯若一個有機體具有作爲那個有機體是什麽樣(對於那個有機體來説是什麽樣)的經驗時,它才具有有意識的心理狀態。”1974年,科技沒辦法進入一個有機體的有意識的心理狀態。今天,人類接近了。未來,或許人類真能做到。但那時,當我體會到蝙蝠是什麽樣時,我變成了蝙蝠。

看完Panteon,我問老公,是否要人工智能的能力,完全瞭解我。他說,當然不想要。我有點詫異、失望,也疑惑。我追問。他說,他愛的是我,他不想跟自己相愛。我突然反問自己,又是否想跟另一個我相愛呢?

Star Trek:Deep Space Nine裏有一個角色叫Odo。他是一個能變身的物種。Odo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身份。後來他發現,自己的物種是集體的物種。他明白了自己的人生快樂、生命意義、個人價值、群體使命是融進一個汪洋一樣的集體裏去。看了這一系列的科幻連續劇,我那麽向往變身物種的戀愛狀態。他們做愛時,兩個個體融合成一個個體。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這種結合會喪失自我。相反的,我一直認爲這是自我的最大化。説到底,你變成了我。可怕的盲點是,我不要變成你。

我相信,人類應該以個人的生命和自由為基礎。縱使兩個個體互相接近、互相契合,發生了共鳴共振,兩個個體依然獨立存在,才是理想的狀態。就是,我多了你,你也多了我。

人類還在祈求一個語言、一個文化、一個宗教就能定義每一個個人嗎?當不一而足是一種貶義時,我們可以預知,姑且剩下一個樣子、一個聲音、一個出口時,是最强暴的壓制和最殘酷的清除。

我和桃非常珍惜一年一兩次的相聚。我們的話題一個接一個,滔滔不斷,直到分手的那一刻,還延綿無止境。桃每次都說,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我很誠實,我認爲我們相見的次數不應該過多。我們非常信任對方,在不想見的日子,會好好生活。現在的距離,我們思念卻不牽挂,祝福而不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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