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于《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月21日及2月24日
像我这么恐惧社交的人,对话都在脑袋里发生。
疫情解禁以后,重新踏入小公园、看到许久没看到的陌生人、意识到交际的可能性,我才感受到了被禁锢时的孤寂。其实相反的,那段日子里,时时刻刻紧绷着的神经都在提醒,我的命运跟大众是相连的。我从未觉得自己跟世界,是那么紧紧关联。似乎我的世界,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世界。我不只是我了。我是一个巨大世界里的一小小部分。我也因此期许自己,未来的创作,能有更宏大的格局、更接地气一点。不要只沉溺于自己的内心小角落。
要踏出来。于是,我放开胸怀,感受清晨。早晨街道上的车哨声、三两个晨运者的身影,甚至大树枝头上微微舞动的叶片,都是自由、健康和宁和。我内心一阵悸动。这是多么难得的美好啊。我要进一步参与。
我主动跟已经熟悉,但不相识的阿姨和叔叔点头问好。
世界受困时,我也感受到了大众的难处。多少人无法上班、工作、做生意,没有收入,甚至没有饭吃了。而我,只是少了遛狗的自由,是多么的幸运啊。我决定,我要回馈。我有的已经足够了,可以给出一点点。他人分享到的,也算是我拥有的。还在行动管制的时候,我去一贯光顾的水果店买水果。我知道,这类小生意陷入困境,很需要帮忙。结算时,我给了一张大钞票,说不用找钱了。可是,老板坚持不多收,还是给了折扣。疫情前,我跟他已经像朋友一样,每周都见一次面。开始时,他给我一两块的折扣,我以为只是想我继续光顾。我想,这只是做生意的伎俩吧。可是,一两年过去,甚至现在都来到五六年了,他还是每次都给我优惠。我还发现,除了我之外,他跟其他的顾客是斤斤计较的,一两毛钱都不能少。我一直很奇怪。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对我那么好。唯一的答案,大概就是一份缘分吧。可以跟一个水果店的老板做朋友,是一件美好的事。
我就喜欢重复光顾同样的小贩或者商店。甚至会变成一种无言的契约。似乎这样,我跟他们之间有了不明说的友善和亲密。有一个马来阿姨,每周六傍晚在街角摆摊卖糕点。她的糕点到现在还是只卖五毛钱。有一次,我问她,为何大家都卖到一块钱了,她还这么便宜。她回答说,怕起价了没人买啊。她问我,起价了,还买吗?我大大声说,买啊!我特别喜欢听到她说的一声谢谢。我觉得自己又献出了一份力,让世界更美丽了。
疫情期间,我把很大一部分的精力,放在饮食上。偶然间,我发现了一家我家附近的住家式面包店。他们烘的是酸种面包。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决定尽量吃得健康一点。健康一点,也意味着消费高一点。我发现,只要还是自己下厨,吃比较贵的食材,还是会比外食来得经济。所以就大胆进军健康食品。我发现,这个住家式面包店,竟然是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在经营。开始我觉得很不妥,因为他没有跟自己的爸妈一起住,也不上学,只在家自修。我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同住屋友,表示我的担忧和关心。但是后来我觉得,这个小伙子已经是成人,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只要跟他做朋友就好了。于是,我倾注了大量的热情。每次吃了他的面包,我都给意见。我想,厨师和作家一样,都喜欢评语。他也常常回赠几块饼干和一片蛋糕,表示感激。我心想,他一定觉得成人的世界真是美妙。至少,有我如此的顾客。
上个月初,我和老公去了一趟玲珑小镇。这趟小出走,真的让我们俩都太满意了。最主要是,我们的马来同胞导游非常专业。他热爱自己的乡土、对自己的工作尽责、一心想改善自己的社区。所以,他非常热情介绍玲珑小镇的大自然资源、人文景观和当地居民的生活习俗。我呢,乘这个机会,尽情挖掘。我不但问了关于那些考古遗址的资料、玲珑小镇的风土人情,还不断大胆询问关于马来民族文化和伊斯兰教教义的敏感问题。导游都很诚恳和很从容地作答。我非常敬佩他的包容。他说,他对我们唯一的要求,是广为玲珑宣传,好让他的家乡能获得应得的关注。我当然义不容辞。尤其,我不但被这个专业又热情的导游感动。在第二天的行程中,导游安排了一趟一个小时的湖上游览。在接近尾声时,远处湖面上是一个马来阿姨。导游说,她的舢板是要站着划的,如果坐着会费更大力气。导游和我们的船夫不断跟阿姨来回传音。我沉浸在眼前的湖光山色,没有在意他们说什么。然后,导游问我,要吃榴莲吗?这么巧,我就在前一天跟老公说,想尝一尝甘榜榴莲。我想,在湖面上买榴莲,也是难得的体验。当两艘船靠近时,我发现阿姨船上只有两粒榴莲。我在考虑要买一粒还是两粒时,导游伸出手去只拿了一粒。我回头看导游,却一直碰不上他的视线。当我还在等待着应有的交易程序时,阿姨已经划桨,离开了。我和老公都那么惊讶。回过神来,我们赶尽在阿姨漂得太远之前,补上一句谢谢!
玲珑小出走,只是三天两夜。但感觉很久了一样。不论是知性、美感还是人情上,我都收获满溢。我真觉得,人间太值得了。我住在的这个地方,真值得我付出更多啊。回到家后,第二天,我得去办货了。我是还沉醉在小镇的美好时光当中。但是,还是要回归到日常来,要吃饭的。这一天,我和老公吃了早餐,就去大卖场。自从疫情以来,我养成了一个月只办货一次的习惯。所以,我们的推车里通常装满了各类货品。有冷冻肉类、奶制品、面食、豆类、零食、新鲜蔬菜等等。芙蓉刚实行减少塑料袋政策,我很乐意响应,就带上几个环保袋。我们惯常一起把货品堆到收银台,然后才到另一边去一起装袋子。这天,这个女收银员很有效率。她快速扫描了,就一样一样东西挤到柜台上。货品越挤越满,我和老公来不及分类、放进环保袋里。
突然,砰的一声!
我看着女收银员的手,撞倒了那瓶洗手液。她弯下身,拿起,说了一句:“这不是我的错。”然后,把那个按咀已经破裂的洗手液挤进来。
我同情这个女售货员得自己掏腰包赔偿。我原谅她毫不掩饰地怨恨我。我理解这是时代的矛盾、制度的不完善、不可避免的利益冲突。但是,我还是不要妥协。因为我不是那个直接促使这个意外的最后一个人。我回答说:“我不会要的。”
我豁然惊醒,我对友爱的想象,像气球里的美梦。它在空中飘荡时,饱满而靓丽。只是,气球会有爆破的时刻。砰,一声巨响!里面是空的。
回来后,我跟玲珑导游继续在手机里通了简讯几天。主要是给他我的评论、文章和照片的链接。他说了很多客气的话。都是“谢谢”、“万分感激”、“真的很感谢”。到最后一天,我觉得我已经回馈完了,我对他说:“我希望我们是朋友。以后我还能问你关于马来民族的问题吗?”他回答说:“当然可以。只是你得有耐心,因为我或许不能立刻回复你。”我想,他没说,我们是朋友。几天后,我在他的脸书看到他有了新的顾客。他同样的用了“真的很感谢”这样的字眼、同样贴了他家的楼梯前的合照、同样用别人的好评来做宣传。我以为,在他心里,我们是他很珍贵的顾客、我们真是很独特的友族同胞、他很高兴原来各民族之间也可以这么融洽相处。
我跟少年面包师之间,也停止简讯了。他已经有了几个小帮手。以前,去买面包时,都是他送到我的手里,然后说:“有什么意见,你让我知道。”而我是那么认真听进去了。回到家,要是尝了觉得有什么地方可以改善的,我会直说。要是觉得没有问题,就不吝赞美和鼓励。我都觉得,自己怎么也可以这么认真品尝出面包的口感、香味、味道层次了。其实就自己幻想,在少年心里,或许会有这么一句,这样的顾客太好了。可是,有一天,他的母亲传来一个音频,说:“如果每一次你有什么comment和feedback,都欢迎你给我知道。”我恍然醒悟,我是不是给少年太大的压力了。果然,后来他就专注待在厨房里,让其他小帮手和他的母亲来负责门面的顾客服务。我最后一次吃了他的奶酪蛋糕后,给他提了一个小意见。但是,他一直没有回复,连两个勾勾的颜色都没变蓝。而那一次,是他亲手给我蛋糕,也亲口对我说:“吃了,给我feedback。”
上个星期六,我去买水果。还是老板的弟弟在掌柜。总是给我两块钱折扣的老板已经不在好几个星期了。弟弟没有老板这么慷慨,最多只是不收整数后的零角。我有点想念老板。我想念他可能在每次给我折扣的时候,心里说,这个妇女是长期的顾客,我们之间是难得的关系。
两天前,我们家隔壁街的邻居阿姨,从柬埔寨回来。她去探望自己的女儿两个月了。阿姨是个很爱说话的人。每次晨运遇到她,她都可以随口讲述一两个小故事。我之前为了写长篇,也去请教她关于华人食物和烹调的知识。她非常乐意分享。而我们之间,也一直在对方出远门时,帮助喂家里的毛孩。阿姨算是我们最亲近的邻居了。我做了糕点,都会给她送去一小盘。她吃不完的木瓜和番薯,也会特地送过来。这天,我路过她家后巷,发现她的窗口开了,知道她回来了。我特地绕到她家前面,去问候一下。她热情的请我进屋里坐。我有点不愿意,但不好意思拒绝。坐好后,她开始讲述自己在柬埔寨的经历。说住了一个月后,想要去越南旅游,顺便可以出关口,然后再入境来,就能再待一个月。可是,天公不作美,下大雨,土崩,堵住了出境的路。结果,花了五十美元在黑市买了一个印。我一直点头、眨眼、发出哦、哦哦。接着,她颈项一缩,说:“对面的肥佬,放毒药毒死他隔壁再隔壁家的水蓊树。那个印度阿伯还不知道,每天扫枯叶,说是换季落叶。我跟他隔壁的阿姨说,千万不要去吃那棵树下的班兰叶了,会中毒的!但是,我叫她不要去跟印度阿伯讲,是隔壁再隔壁的肥佬下的毒。我说啊,如果她说了,就是害我了。”我问阿姨:“你怎么知道是肥佬下的毒?”她大声说:“他自己告诉我的啊!”
我心里有很多不满,都没说。我回家后,对老公说:“幸亏我们这条街,只有隔壁的马来先生和对面的印度大叔喜欢到屋外去抽烟。其他的人都躲在家里。”
我们一天遛狗三次,是避免不了跟邻居碰面的。但是,我们的马来话非常烂,他们又不擅长英语,所以总是在“Sudah makan,boss?”和“ya,ya.”之后,就能结束对话。
今早,我们跑步时,我跟那个养狗的穆斯林叔叔打招呼了。他总是举起一只手,给我最灿烂的笑容,然后说,早安。他的那只小黑狗则对我们视若无睹,忙着嗅嗅这草丛嗅嗅那柱子。我想起那个只有周末才会出现的女士。我们装着没有看到对方很久了,有十年了吧。就在疫情解封后不久,我鼓起勇气,跟她对视、点头、微笑。她很尴尬地翘了一下嘴角。那次之后,每次我们碰面,她还是努力避开我的视线。而我一直不断主动献上眼神 、点头、笑容。今早,小黑狗抬着头经过我身边,瞄都不瞄我一眼。我于是决定,以后不再去打扰她了。我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是:好烦哦,可以让我享受自己的时光吗?另一个是:我好害羞哦,还是默默走开就好了。我想,我应该学会,不在乎到底哪一个脑里的对话是真实的。
其实,任何一个声音都无所谓的。只要不是:这个女士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