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2011新纪元文艺营创作奖小说组第二名
老太额头的汗珠滑落,划过长长的鱼尾纹,沿着耳边一直流过了嘴边的皱纹,到下巴尖才停驻。没几秒,它下掉了,但不知降落在什么地方。老太一步一步走在大马路的边上。她下车的巴士站已经在身后一百公尺。两旁高楼巍然林立,商店伫候上门的生意。眼前的这条大路笔直宽阔。再步行十五分钟,到了下一个巴士站,拐个弯抄条小路,就是老太的家。她的目的地在看不见的尽头。
中午的阳光势要灼伤皮肤。老太手里的雨伞扮演保护层。但是,光芒迫使她眯了眼睛。还有全身淋漓的汗水,就是烈日的赏赐。一向,她为了省几毛钱,在前一站就下车,然后徒步几公里的路回家。今天,她比往常迟。通常,到家时,上衣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湿塔塔地紧贴身躯。此时,老太心里忐忑。身上的热,烫,湿她都没有察觉。身边的轿车飞驰而去,她也没有意识到。
世界在转动,但她只有自己的心事。
每个月初,老太就要到医院去。几十年来如此。医生总是例行地问几句就完事,但是补贴的药物必须经过他的核准。她的子宫早在年轻时就患上了癌症,被迫割除。那时,刚刚新婚的新郎也没有嫌弃,反而誓说一辈子守着她,不用子孙传承香火。新娘也正值妙龄,脑里只盛满浪漫情怀,还不谙人生里的悲哀与无奈。这么一个祸事,反让这对新婚夫妇愈加恩爱。他们信誓旦旦,憧憬幸福美满。后来,她因身子薄弱,无法工作。他也没有半句怨言。多年来,丈夫外头劳碌,她就家里头操心。一人领薪水,供两人资费。小两口就省吃俭用,生活简单,却也安适。
结婚前几年,两人过着甜蜜的二人世界。上天决定了她终身无子,她欣然接受。少了养儿的负担,育女的责任,她倒觉得人生更自由,更自在。但是,亲朋好友都一一成家立室,都个个怀孕生子。喝茶聊天时,他们总是兴奋地谈论着孩子的天真,调皮和可爱。看到别人的天伦之乐,她既明里羡慕,也暗自怨恨。她开始觉得,小两口舒适安稳的生活缺少了一块,独自忧伤遗憾。
有一次,邻居一家大小旅游去了,将宠物狗寄放在他们家。小两口为这小畜牲却也忙得不亦乐乎。最终,把小狗送回主人家时,两人心里非常舍不得,失落了好一阵。一个晚上,躺在床上,她正想向他提议说,也养一只宠物吧。可是,在她开口之前,他先自言自语:“有个小孩,也就是这样的吧。”她听了心里一怔。眼泪就哗啦哗啦地落了下来。他慌张的把她拥入怀里,连忙安慰。她却一发不可收拾,心里的幽怨,羞辱与惭愧,全部同时倾泻。从此,在这个家,豢养一只小狗,成了避讳的话题。在两口之间,拥有小孩的幻想,也只能是个念头,绝不能说出口。多年的默契,就是以生命的苦楚酿成的。
当初新娘轻盈的心灵,已经沉重了。
当年的新郎,后来变成了一个成熟男人,现在已经是个老头儿。老头刚退休几个月,说了几次,要陪她到医院。她知道在医院就是干等几个小时,好不无聊,就不让他跟。这么多年来,她都独自面对了,现在不用他也费心。其实,她心里盘算的还有:搭巴士比驾车省多了。但是今天,医院里有事耽搁了,过了午饭时间,她还没到家。她心里焦急,心想老头一定在家里饿着肚子担心她吧。两人共用的一个手机在她手里。想要打个电话却不知怎么交待,就决定免了吧。
终于,漫长的路来到了尽头。老太进入自己的家,打开房门。她看见老头躺在靠椅上,眼睛闭着,没发觉她。她走到大喇叭前,将音乐声量降低。交响乐喧哗的轰隆声,顿然成了低吭的闷雷。老头睁开眼睛,倒像进入梦境般朦胧迷糊。她转身,坐在了床头,将面前的电风扇开了。风一吹,她的刘海都倒向了一边,像海边狂风下的椰树一样。
她开口说:“饿了?”
“啊?”老头说着就掉过头来看时钟:“这么晚了。”
“医院今天比较迟。”她看着老头说。
“哦。”
接着,老头沉默了。她翻了一个白眼,却也不语。
“这是今早晨运时老陈给我的。说是他孙子从网上找到的。弄了这么一个碟,也不用钱。哈哈。”老头转头望向她,又继续说:“过去一张唱碟要五十块以上的。现在说,网上免费听。”
她按了电风扇最大电力的按钮。风更强劲地呼呼乱叫,椰树更恣意地狂乱 摇摆。
老头伸手推她,说:“电脑啊。你说我们也弄一架?”
她对着电风扇说:“买了,你会用?”
老头的手靠在她身上,几秒以后才收回来。接着,老头把头摆正,又说:“电脑啊,网路啊,都是年轻一代的玩意儿。老陈有个孙子啊。”
她的嘴微微扁了。
“老陈说啊,网上真是包罗万象。音乐啊,电影啊,电视剧啊,书籍啊,照片啊,什么都有。有了这么一架电脑,真是不用出门了。神奇啊,电脑。音乐碟不用买了,电视机不用买了,书也。。。”老头看见老太把电风扇关了,走了出去,就不说了。
三刻钟后,老太准备好了午餐。过去,丈夫的午餐都在外吃,她也就吃得随意随便。有时候,只喝一杯咖啡就了事。现在,老头待在家里,每天饭桌上都必定有一菜一荤一汤。今天,她就炒了一道芥兰,焖了一道苦瓜鸡块和滚了一碗苦瓜汤。三道菜热腾腾摆在桌面上。两人拿起碗筷,不用多说,就各自吃起来。
老太瞄了老头一眼,说:“医生今天特别长气。”
老头挟起一块鸡肉,放进口里,只应道:“嗯。”
她看他咀嚼得很有滋味说不出话,就把碗放下了,说:“医院说可能不供应药了。”
“不用吃?”老头吞了鸡块问道。
她摇摇头:“要自己买。”
老头这才把碗和筷子都放下,问道:“一个月几百块吧?”
“是。三百左右。”
老眉头蹙了一下,又松开了。却被她看见了。
“能不吃吗?”老头问。
“会复发的。”
“这么多年了。还会?”老头睁大眼睛看她。
“老了。”她眼帘下垂,留下一条细缝,又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老头的脸朝向了别边,还是听见了那长长的叹息。
片刻后,老头打破沉默:“我也老了。不退休也没人要请了。那点储蓄,每年抵通货膨胀,也不知能养多少年。你问问吧。”
“问?”
老头回答:“能不能不吃药。”
她提高声量说:“怎么还叫外面买?就是叫吃吧。”
老头的语调也变了:“为什么突然不供应?”
她咽了一口气,说:“对社会没贡献,就让你自生自灭了吧。”
他们的眼神交接,她立刻避开了。
“那就再省一点吧。吃的,用的。”说着,老头背靠在椅子上。他挺直的胸膛颓然放松了,又说:“年底的度假也算了吧。”
她还是不看他,也不说话。
“早知道就不买这套新的音响了。”老头唉了一声,又说:“不过,我的杂志要到期了,刚好,不续订了。”
她猛然立起,掉头就走。
饭,菜,汤都凉了。老头静静地把摆着的全都填进肚里,连她剩下的也一起吞下。
傍晚时分,太阳已经几乎耗尽它的所有热力。沉睡前,它将最后的能量继续发射到这片大地上。黑暗来临之前,这一点的余温是很温暖的。像炫耀自己的终身伟绩,也像奖赏自己的一日劳作,太阳拖着一个漂亮的尾巴向这个世界挥别。这尾巴彩色缤纷,红黄靛紫,绚丽非常。
老太在院子里,坐在小板凳上已经一个半小时了。她看着头顶的天空,从平淡逐渐灿烂。她真想在夕阳最辉煌的时候就离开。但是,总是舍不得,心里不断拖延说:再一会儿,再一会儿。终于,当天边已经染上了墨色时,她才直起了身躯。一转身,她发现,身后站着了一个身影。
老头弯下身去,一手拿起了小板凳。他伸出另一只手,拢住了老太的肩。他们一同进屋里去了。
晚上,他们躺在床上。熄了灯,房里一片漆黑。但是两人都知道,大家还醒着。
老太轻声说:“我想过了。试着不吃吧。”
“先问过再说。”
“不问,不问。还有多少年呢?最多延长三五年的命。”她听老头没有回话,继续说:“每个月三百块多贵。不值!”
老头把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手,说:“三五年,有个伴,也值啊。”
房里悄然无声。宁静的黑暗中,四只泛泪的眼睛在蒙眬对望。
“要是三五年,倒我孤零零呢?”她反问。
老头笑了:“只得听天由命了。”
老头老太再次沉浸在静默里。此时此刻,他们在感受对方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