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诗歌也可以这么好读。我说“好读”的意思是：富有音乐感的结构读起来琅琅上口，画龙点睛的用词让诗句的意象丰富，和奇特的联想和创意打破语言和思想一般的规律和连接。总而言之，这本诗集，余光中的诗歌，让人读了就觉得“美”。
先说富音律感的诗歌。这部分的诗歌是最容易读的。它们富节奏感，常常在重复的诗句里换上一两个词，而这些词又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以下这首是我比较喜欢的：
〈乡愁四韵〉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1
接着，也看看比较简单的诗。虽说简单，但是却让人读了会拍案叫好的，因为除了联想力丰富之外，文字也很简练而优美的。第一首将秋天比喻为记忆，将霜联想成长有牙齿，然后最妙的是枫叶就是咬出的血：
〈戏为六绝句〈枫叶〉〉
秋天，最容易受伤的记忆
霜齿一咬
奥，那样轻轻
就咬出一掌血来 2
第二首，我只摘录前面四句。前面三句其实是可以写成一样的结构，但是诗人就有办法让它们在结构上变化，读起来反而更优美。最妙的是最后一句，将“记忆”和“从前”调换了位置，就将简单的陈述变成了诗意的句子：
〈民歌手〉
给我一个铿铿的吉他
一肩风里飘飘的长发
给我，一个回不去的家
一个远远的记忆叫从前 3
接下来，要看看意象比较复杂的诗歌了。有一首叫〈镜〉的，写的是对镜子的幻想。诗人幻想镜子后面藏着的是过去。但是，有一只水鬼在受着界面上，让人通不过去。这么奇特的幻想，让简单的镜子也变得丰富了。
然后，是接下来这首歌咏英雄的诗歌。看诗人如何描绘自然景色：晚霞“烧”天，黄昏“煨”， 寒气“削”。然后，剑“挑”旭日，啸“恻恻”述说。结局最让人叫好，落日变成了古印，“低低盖在一幅佚名氏的画上”：
〈楼头〉
看一把晚霞烧艳了半边天
黄昏是愈煨愈低
寒气从江面削过来
所有的须眉奋怒都朝西
三杯绍兴刚下肚
一股豪气上冲
满座相看，浪子尽成英雄
想这时刻该有一把剑
向残霞剩霭的冷烬里
旭日一轮挑出
不然也该有一管箫
把暮色想说
又说不分明的如此如此
恻恻说给谁听
只是剑已锈蚀，管已瘖哑
而酒一惊醒
英雄都回到潼关以西
一架七四七的呼啸远后
落日淡下去，如一方古印
低低盖在
一幅佚名氏的画上 4
最后，我想不得不提这首写得很棒的〈白玉苦瓜〉。余光中对中国的乡土情，在这里表露。这份感情不只是一种像对母亲一样的亲切。它更饱含一种骄傲，是对中华文化的敬意。而中华文化就包括中国悠久的历史，中国历来优秀的艺术，并不是狭义的领土国界和政治体制：
〈白玉苦瓜〉
似醒似睡，缓缓地柔光里
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床
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再涩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
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
哪一年的丰收要一口吸尽
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
完美的圆腻啊酣然而饱
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
充实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
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
小时候不知道将它叠起
一任摊开那无穷无尽
硕大似记忆母亲，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
用根用蒂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
种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
皮靴踩过，马蹄踩过
重顿战车的履带踩过
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
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
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
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
不产在仙山，产在人间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为你换胎那手，那巧腕
千眄万睐将你引渡
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詠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5
余光中出了无数本诗集。这本诗集的初版是74年发行的。我想，我必须再读多一点其它的诗集，才能了解这位诗人。但是，就这本而言，我想我还是喜欢的。
余光中著，（台湾）大地出版社，1992年6月第十六版
1，158页
2，97页
3，36页
4，101页
5，1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