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我在中国留学时，张贤亮的名字很响亮。当时我并没有去找出他的《灵与肉》或者《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些著名的小说来看。但是，我听说，他的写作风格非常前卫，而且很大胆地写了从来没有人敢写的“性”。去年，我在再生书书架上看到了这套《张贤亮小说新编》，就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过去两个星期来，我陆陆续续地读了11部短，中，长篇小说。最后一部长篇《习惯死亡》，我无法看下去了。这里，我是应该道歉的。所以，这篇阅读报告作的结论是不包括《习惯死亡》在内的。
我必须坦诚地说，我并不喜欢这些小说。在两个星期里，我不断地一边阅读一边思考，到底为什么它们不讨我喜爱呢？是文字吗？确实，我觉得张贤亮的文字很有“中国共产党”的味道，遣词措意都是中国当代毛泽东统治低下的用语习惯。我想，或许我习惯了台湾式的语言风格，所以就不懂得欣赏中国式的语言风格了。但是，仔细想想，这不是问题所在。因为不能说张贤亮的文字完全没有美感。我还是能够在阅读时读出诗情画意的文字， 或者真挚情感的流露，或者诙谐的文字游戏。
因此，我觉得我无法喜欢这些小说的原因，主要是在它们身上体现的作者思想内涵上。首先，我已经说了，在阅读前，我已经带着一定的期许。结果，我得到的答案是相反的。或许，十一篇小说里，其中有少数的几篇，作者是采用了比较独特的叙述技巧。比如说《无法苏醒》就用“梦”的形式，用非常戏剧化的形象和象征来讲述中国80年代的许多社会弊病。再比如《我的菩提树》用注释日记的方式，讲述作者在文化大跃进的经历。或许，它们在80年代（这些小说发表在8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是很大胆的创新。但是，今天读起来已经非常司空见惯了。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或许，它们的创新是应该被肯定的。问题是，这种创新却不是张贤亮的主要风格。换句话说，这套小说集里，主要的风格还是写实的现实主义。即使是他的成名作《灵与肉》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都是非常传统的叙事书写。再谈到“性”。如果说是前卫，也只是在于张贤亮将性写进了夫妻生活里。但是，性的描写却没有很大胆或者露骨。更重要的是，“性”在这里并没有很象征性的意味，反而是很传统的简单描写。所以，是我先前的期许没有得到满足，让我对张贤亮失望了。
但是，我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所以，我还是尽可能地客观阅读这些小说，希望能中庸地评价。结果，我发现，这些小说所体现的思想内容，是我无法接受的。我将这些思想分成两个主要方面来谈。第一，对人尤其劳动人民的过分天真包容。我发觉，作者对老百姓都怀有一种浪漫的想法，认为他们都是纯洁，善良和可爱的。这一点，表现在《土牢情话》里特别明显。女主角单纯得像个白痴一样，一点也不真实。即使像《浪漫的黑炮》那样，开头时批判人们的虚假黑暗面，是非常深刻的，但是在结尾部分却又让这些被批判的人带着一种浪漫的天真和善良。其实，有好几篇小说，前面都写得非常不错的。比如《绿化树》，对那种饥饿的感受真写得让人触目心惊。像这段：饥饿会变成一种有重量，有体积的实体，有胃里横冲直闯；还会发出声音，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呼喊：要吃！要吃！要吃！1但是，作者却像不敢于发怒一样，总替老百姓找出美好的借口。这点对我来说，是自欺欺人的，虽然我不肯定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同样在《绿化树》里有这么一段话，就是作者非常典型的想法：这里有一种劳改农场完全没有的乐观的，毫无顾忌的气氛。在如此贫穷，落后的荒村，竟然乐观和毫无顾忌，使多么可贵，多么不可思议啊！虽然这乐观和毫无顾忌是用粗俗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但这样更透出了朴拙与天真。2我不否认，人性里当然有美好的一面。但是所有小说里，老百姓有尤其劳动阶级（知识分子却有出现狡诈而虚伪的）都是朴拙与天真的。我觉得，这算是对人性的不透彻认识了。
我无法接受的第二个思想是，作者总是美化苦难。比如在《灵与肉》里有这两段话：这里有他的痛苦，也有他的欢乐，又他对人生各个方面的体验，而他的欢乐离开了和痛苦的对比，则会变得黯然失色，毫无价值。3咖啡苦中有甜，而且甜和苦是不能分开的。二者混合在一起才形成了这特殊的，令人兴奋和引人入胜的香味。4真是一种自虐的精神。中国自共产党建国以后，就让全中国陷入了空前的灾难当中。作者也不遗余力地斥骂了领袖毛泽东。那为什么却要委屈自己，将苦难吞进肚里呢？这种美化苦难的思想，其实也反映在作者的忏悔中。像《我的菩提树》其实是写得很好的。作者用调侃的语调，将怪诞和荒谬的谎言和邪恶都披露得淋漓尽致，而且又带着幽默。比如这段让人吃惊的描写：你必须赶快把你身旁死的人忘掉，下次“又”死的一个不过十第一个；你必须习惯这样的计算方法：在劳改队，不管死了多少人都只死了一个人。5可是，作者最后却将重点放在了自己的忏悔上，像把一切责任都扛在自己身上：中国的知识分子啊！不错，我们的确需要改造！6再比如《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前面部分也是写得很棒的。作者将激动人心的爱情感受写得很细腻。但是，尾段却结束得很唐突。人物内心的变化变得太戏剧化了，一点也不真实。其实，就是因为作者想要表现一种忏悔，让小说带上了虚假的尾巴。
我想，说到底，我是无法接受张贤亮的马克思社会主义思想。它跟我的追求崇尚个人自由意志的个人主义是相违背的。看看以下这段话：大自然赋予我这样大的耐力，难道就是要我在一种精神堕落的状态下苟且偷生？难道我就不能准备将来干些什么对社会有益的事情？7对我来说，每个人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当然如果你选择将个人的价值体现在贡献群众上，那没问题，只不过你必须是自觉的。我觉得，张贤亮是不自觉的。他对民众的过分美化，对残酷现实的过分忍受，就说明他对自己的利益是不重视的。他信奉的是跟个人主义完全相反的群体主义。不，或许应该说，是官方的共产主义。
我以为我会在这套小说集里读到一些反对共产党的声音。结果，我发现，原来张贤亮之所以有名，还是因为他的声音跟中国官方是一致的。比如他得奖的《灵与肉》和《肖尔布拉克》其实都是非常典型的歌颂人民安于贫困和苦难的故事。我想应该这么说吧，张贤亮或许是反共产党的，但是那是因为他认为中国共产党没有真正地实行马克思社会主义。所以，他骨子里，其实是非常共产党的。或许就因此，中国官方才允许了他的声音，而且还赞赏了他。
张贤亮著，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12月第一次印刷
1， 下卷27页，《绿化树》
2， 2下卷42页，《绿化树》
3， 上卷36页《灵与肉》
4， 上卷40页《灵与肉》
5， 上卷165页《我的菩提树》
6， 上卷387页《我的菩提树》
7， 下卷47页《绿化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