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于2025年1月17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跟忆比,我容易多了,今天我这么想。不是自我催眠,但还是有点做作,因为跑第二圈时,我还是觉得路很漫长,还有第三圈呢。当下想放弃的念头,让我不再轻易上自己的当。这种策略,不新鲜了。每个早晨,看到仗着拐杖,躯体歪斜,步履蹒跚的老太太,我多次对自己说,看啊,她们一定羡慕我们如此轻快吧。然后说,我还能跑,真要感恩惜福。继续说,现在是在储存年老的资本啊。是现时的激励,也是放眼未来的警告。但是很快的,坚固的理由,长远的目光,都会在重复的作业下松动,涣散。明明依然合情合理,可就是漏风的乒乓饼和漏气的可乐一样,努力回想美味却不比真实的难吃来得有说服力。
半年前,我和老公从多年坚持的轻松跑一圈,逐渐每周增加四分一圈,直到三圈为止。到了三圈,我们几乎每周跑六天,每次跑半小时。接着,我们跑了一个7km的马拉松。然后呢,我问老公。他说,为健康而跑啊。可“健康”是什么?没有每周增加四分一圈,没有加快三圈的速度,没有跑半小时但加快速度。“健康”是周日跑三个圈,周一跑第一圈时想第二圈,周二跑第二圈时想停止,周三想周四还有三个圈,周四想周五三个圈怎么还没到,周五跑完三个圈才终于松一口气。“健康”看似天天完成三个圈,其实是永远跑不完的一圈一圈再一圈。
我不愿意妥协,跟自己顽强斗争。跑之前,试着保持心态积极,想想完成后的成就感,或者准备迎接思想叛乱。也试过保持平常心,不拉高期待也不低估障碍,但不即不离难把握,而若即若离不可求。当然会有情绪低落时,就硬着头皮上阵。跑的时候,或者关注身体姿势,或者胡思乱想,或者脑袋放空。但是,没有一个持久有效。保持正面,会让身心状态欠佳时更难克服,而且正能量不是电力无穷的电池。关注身体、胡思乱想和放空都奏效,尤其还滚热辣的时候。但意识会对身体的反应麻木,对早餐吃什么昨晚电影说什么买不买鸡蛋麻木,甚至对什么都不想也麻木。最终,我决定随心随欲,其实是无能为力。一天一天再一天足够长到你用完所有存货,足够久到让一个强效配方过期,足够远到你看不到尽头然后说:还有多久,为什么那么远,我在做什么,我不想抵达了。
可我却没有停下。每次跑完三圈,早餐特别美味、静坐特别专注、写作时自我感觉特别良好。它们一环扣一环,以写作为最关键的终点,在午餐前结束。就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起始于一场胜利的思想斗争。会有战败的时候。比如下过一场雨,以地上湿为借口。比如下午有事,说时间不足够,其实是刚刚好的。比如前一晚睡不好,懒惰就更理直气壮了。可是,每一次投降,会启动多米诺连锁反应。决定不跑了,心情马上松开,中心骨牌倒下。早餐时,悔意开始发酵,肚皮里胀气,吃进的面包、鸡蛋和巧克力饮料都消化得不是很好。接着,静坐时,羞意继续膨胀,胸腔鼓鼓的,呼吸有点不顺畅、心跳也好像不规律了。最后,到了写作时,怨意正式爆发,思绪和情绪遍地零落。
现在,我用早餐做诱饵,让双脚不停追;我以写作为鞭子,在身后不断赶。但我的日常不是薛西弗斯石头的意义承担,却有普罗米修斯肝脏的凡俗拉扯。
今天,忆高中统考开始。她非常焦虑,流泪了,担心成绩不好申请不到理想大学。忆在SPM考获全科A,所以期许统考也能成绩标清。我跑到半圈,气开始喘时想,忆面对的压力比我大多了,顿时斗志高昂。虽然我的意识还是抗拒了,但今天的三个圈不容易也不难地完成了。我以为忆自我要求高,才情绪爆发。后来我才了解,由于行动管制令的影响,忆今年三月考了SPM,只有六个月就迎接高中统考了。忆说,连老师都不够时间教完高三课程。她非常气馁,今天第一天,考题只会作答一半,却必须振作,迎接下面一周的考试。她还说,如果允许,她要明年再考一次。我肃然起敬的同时,也隐隐担忧。我看到一个追求完美的少女。我看到一个少女此后坎坷的一生。我想到了自己。
我想到了自己的现在。我的现在,认真做的一件事就是写作。而我的写作,来到这个阶段:接受自己不够好。
我通过手机,传了一段话给忆。我对忆说:“我当初也在好班,大家都寄望我有优越的成绩。但是年少的我当时情绪很不稳定,所以没有你现在如此坚定的意志。结果,我也没考好,中等吧,忘了具体成绩。”我说:“但是,人生不是一次考试(即使很重要的考试)就定输赢的。如果一次考试就决定人生,人生就容易多了。即使来到半百了,我还是觉得,自己一直没做得好,人生的考题太难了,就不断前进罢了。每个阶段都有需要过的坎,你现在在前途的十字路口。”我说:“如果我说,哎呀,没这么严重,小事,不会影响人生的。那是不近人情的。可是真的,忆,你的路还很长,不用着急,放大视野,放远眼光,慢慢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其实,我已经到了这个阶段,觉得要接受天命,接受自己不够好,跟自己和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再强调一次。尽力了,就对得起自己。然后,放开手,接受人世间不尽如人意是多数。”
我最后给忆一个真诚的祝福:“祝愿忆人生旅途有阳光,有风雨,未必一帆风顺。。。”我写到这里,竟然词穷了。我脑海里想着,我要她的人生达到什么呢?如何才能算值得的一生?精彩吗?快乐呢?难道就不要成就了吗?我迟疑着。。。前面一大段肺腑之言,怎么可以没有一个好结尾,更不可能因为没有结尾而全删掉。于是,我想,风景吧,不都说人生的过程如旅途的风景,风景如何呢。。。风光吧。。。这个时候,手机上自动出现几个词供我选择。我看到了“旖旎”。于是,我心急地,点下了最后四个字:风光旖旎。传了出去,我那么激动,那么自豪。我重新把话打进自己的日记里。突然间,那八个字,从自己的嘴巴跳进自己的耳朵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是说给谁听啊。
一周前,我发现台湾文学奖获奖名单早就公布了。我用了两天来压抑,然后释放。这些年来,多次的失败以后,我不再责怪自己达不到评审的要求,也不再跟参赛者比才气。我对自己说:It’s OK to be not good enough。此刻我感觉,自己的手拍拍自己的肩,说,“尽力了,就对得起自己。然后,放开手,接受人世间不尽如人意是多数。”可是,我来到一个岔口:如果我的文字已经写坏了,我还继续写下去,是怎么一回事?写坏了,还一字一字再一字?
忆未来的日子会有阳光,也会有风雨。我衷心希望,她不会一帆风顺,倒不是以退为进,或有自知之明。我其实很期待,她扬帆起航,风雨无阻,劈波斩浪。然后呢?我也不知道。
我和老公达到三个圈,完成马拉松后,曾经尝试间歇跑,想增加最大摄氧量。可是,我尽全力快跑竟然拉伤了膝盖。我很苦恼。我害怕继续运动会造成永久性伤害,又疼痛妨碍了运动。但我还是很固执,坚持运动,只是拉伸时避开疼痛的姿势。我追踪的一个健身频道说,受伤后继续运动是复健的一部分。跑步对膝盖没有伤害,肌力训练也可以训练膝盖之外的部位。完全不运动是长远损失。多年经验告诉我,运动受伤像煮饭烫伤、走路跌伤、驾车撞伤一样,不可避免。都是从疼痛里成长罢了。但是,我们因此暂停了间歇跑。也知道,不会从此不再的。顽强面对,只是第一步。理智平衡,才是持久的良方。
写作也是长跑而不是快跑。写作的压力曾经让我患上自体免疫系统疾病。如今,我学会放慢,慢到一天只写两个小时,只写五百字。我学会放下,早晨写作后,做做平常事,过过日子。我的日子,过得还蛮好的。我写作时,也不再感受到过去的紧张和焦虑。我一天一天地快乐,一天一天地期待。文学终究需要读者。当我知道自己参赛的作品落选了,挫败还是打击了我的自信,引发了自我怀疑。都说作家是自己文字里的神。我却那么渴望,自己文字以外有谁来指引我。我有没有写坏了?我如何知道,自己写坏了?别人说,我写坏了,我就不写了吗?
管他呢!我再不讨好他人,不听人赞许,不听人批评,就目中无人,反正谁是上帝。也不为一个文学奖,不为一次付梓,不为一次刊登,就不想赢,我不加入你们的比赛又怎样了。反正就是每天跑、每天吃、每天修炼,没有目的地一样日日日写下去。
我不会知道,我现在的文字已经写坏了。当我知道时,我就知道了。如此而已。我决定不紧张不焦虑,很快乐很期待,在字里、在圈里、在日子里。
现在,我对着电脑荧幕,我问:我踩在时间上跑,直到我跑完时,那是什么地方?
我完全想象不到。
明天吧。明天跑步时想想。
明天不知道会不会碰上许久没见的两父子。跟我们相反方向的穆斯林养狗叔叔会碰上的,第一次碰面会说一句Morning,第二次碰面就微微笑而已。他的狗狗,用三只脚一路跟在身边。还有那只主人已经搬家的猫,风雨不改坐在隔壁家大闸门前,等待马来阿姨给猫饼。这几天,种菜叔叔的富贵花开始谢了,盛开时我赞叹地竖起拇指,他开心回说,美哦。那个牵着儿子上幼儿园的外籍母亲,她的婴儿已经能挺立坐好,有一次还指向一只野猫,嗯一声。路过幼儿园,偶尔会看到把车停在路边的那个母亲。母亲抱住女儿来到幼儿园门口,老师从她手里接过时,小女孩就会发声哭泣了。刚过的屠妖节,我一直碰不上印度叔叔扫落叶,错过了今年说Happy Deepavali的时机。跑完步,徒步回家来到我们这条街的第一家,就是跟我们的狗朋友打招呼的时候了,它总是爱理不理的。然后,隔几家,是两只同样冷漠的大乌龟。每次抵达家之前,对面的老太太都会刚好在浇花。我偶尔会问她一句,吃了早餐没?过去,我比较常见老先生,老太太比较不出门的。一个月前,老先生去世了。
跑完步,我的上衣湿答答,印出运动胸罩。裤子腰围湿成一圈,但没人看出来。我的额头刘海分成左右,是手中的手帕擦拭时摩西分海一样掰开的。明天,我大概还是这个模样。而问题呢?大概也是想不出个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