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会死》

刊登于《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024年10月3日

老师,你还在吗?我躲不及还是很努力闪避,即使当下还在害怕、羞耻,却必须勇敢、坦诚的问:你死了吗?

读《古诗词课》时,我回到二十五年前,看到你模糊的身影。我已经捞不起你的脸部表情了。但那把声音清晰依旧,像高光打在一个实物上、还未触碰已经知道握在手中的感觉。十九岁的我,崇拜你的声音。当时我困在网里,一只小虫子一样挣扎、乱扑乱撞,几近窒息。但是,通过你的声音,我找到了一个出口。我如饥似渴追随你的文学课,厚着脸皮找上你家去敲你家门口,不知羞耻问了你关于中国文学、中国社会、中国政治,还有我的人生困惑和我的生活疑难。我听懂了多少?其实我只能识辨,老师总是语出惊人。那些违反常理的话,听进耳里让年少的我振奋。不明白也记下来了。像拿到一本秘笈,即使还不能修炼,也好好珍藏,深信自己也会有成为高人的一天,甚至已经在成道的路上。

我在微信读书的“神作榜”看到《骆玉明古诗词课》,立刻点击开来。读到第一讲“《周南。关雎》:你要怎样去追求一个美好的女孩“时,决定拥有这本书,于是上网买了台湾出版的纸质书。一个月后,我捧着书,认真读起来。90年代,中国社会被一个虚假而荒谬的语言系统笼罩。老师总是危言耸听,因为偏激的语言能揭穿顽固的偏见和扭曲的谎言。可是老师,我不再是那个追崇与众不同的少女了。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明了激情善变、夸大和盲目。我学会了掀开情绪的表层,聆听深层理性的声音。这次读你的书,喷涌的才思还是一股热浪,把我冲昏。只是现在,我会等待热浪退潮,然后捡起遗落在岸上的小石子,仔细琢磨老师的意思。

读完《古诗词课》,我心上留下几个小石子。

第五讲:唐代诗歌,第一节“《春江花月夜》:谁是那个被月亮等待的人。”里分析到诗歌尾声的这句“江水流春去欲尽”,老师说,美妙的青春也是“去欲尽”的,生命也是“去欲尽”的,所以有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等你,你赶紧回到他身边去。因为世界是如此美好,生命是如此美好,而这个美好是不长久的,就是因为它不长久才美好。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它是不长久的,才美好呢?如果它是长久的,就不美好了吗?世界变幻、人生短暂,才美好?老师的意思是不是说,世界只能变幻、人生只能短暂,但它依然美好?还是,世界只能变幻、人生只能短暂,所以它必须美好?那我要问,如果世界不用变幻、人生不用短暂,它可以美好吗?世界能长久、人生能长久,最美好了,不是吗?

同样在唐代诗歌的第四节“《鹿柴》:飘散了声与光”里,老师说,王维的诗歌很多是描写的世界的无常,但是王维是一个贪恋人生的人,他所描绘的无常是非常美的,而“无常是美”这样的一种意识,渗透在中国文学中,最后可以归结到像《红楼梦》那样。我又觉得不对了,为什么贪恋人生,反而把无常描绘得非常美?贪恋会想永久拥有,即使不能永久也越久越好,不是吗?无常不正是永久的反面吗?说无常非常美,意思是说,不长久非常美吗?贪恋人生,所以更珍惜短暂的美好,但这不等于觉得短暂美好吧;还是渴求、追求常驻不变吧。老师是说,贪恋人生,但觉得不长久的人生依然、所以、必须非常美?老师继续说,《红楼梦》内含着无常,但是它描绘的是人生的美,生命虽然是无常的,但是无常是美。这是不是中国人对生命的一种非常有哲理,又非常艺术的一种理解?因为当我们说世界的意义、历史的意义或者生命的意义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这里面有一个难点。因为任何一种定义,都可能被世界的变化所推翻。不能够被推翻的是什么?不能够被推翻的是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推翻美,所以在无常中,美不会消失。我想我明白了。美是永恒不灭,无常是变幻和破灭。所以我们把美注入无常,注入无意义的人生,注入无价值的世界。然后,无常才美了。老师是硬硬把两个矛盾的概念糅合并存吗?这是艺术性的语言。“无常是美”,不合逻辑但张力十足,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无常是美”,让我想起《心经》里这句话: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间是虚幻、是无常、是空;万物虽空、人生虽无常,但缘起因果还在不断延续中。色与空是两个矛盾的概念,但它们互相包含,又互相转换。“无常是美”说的也是,无常中有美,美也是无常的,是这个意思吗?

老师又说,为什么不能说世界没有价值?因为那些女儿曾经存在过,她们曾经用她们美丽的光照耀了我的生命。所以不能因为我没有价值,就说她们没有价值。如果说人生是没有意义的,那么美是确实存在过的,美不依赖于意义而存在,美自身就存在,因为美的存在,所以生命是有意味的,是值得的。即使那些美已经消逝了,人还可以依赖对美的回忆,而使生命变得不那么枯索和可厌。即使是美,也是会消逝的。为了抵抗生命的枯索和可厌,人依赖对美的回忆。那,回忆不会忘却吗,即使不忘却不会消亡吗?会的。人会死。人死了,什么都留不下来。说到底,世界的价值、人生的意义、美的存在,就是在抵抗死亡。为了抵抗死亡,人类同样把价值和意义注入其中。然后,死亡就变美了。

跟“死亡是美”相似,比较好理解的是“苦难是美”。世界从来不是天堂。再完善的社会也需要不断应变,不断进步。人生充满苦难。再幸运的人也有生活上的不如意,也有活得更快乐的欲望。而我们今天的世界仍充满不公义、不自由,还有人活在水深火热中。面对厄运、祸害和挫折,人们需要解答。最常用的一套理论便是老子说的: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比如史铁生。他是个不幸的作家,少年就双脚瘫痪,后来又患肾病。他的散文集《我与天坛》收录了他对生命思考的文字。他不但合理化了痛苦,还觉得痛苦是充分必要的。简单说就是:只有痛苦存在,幸福才存在;没有了痛苦,就没有了幸福。《好运设计》里有一段话:你能在一场如此称心、如此顺利、如此圆满的爱情和婚姻中饱尝幸福吗?也就是说,没有挫折,没有坎坷,没有望眼欲穿的期盼,没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没有痛不欲生的痴癫与疯狂,没有万死不悔的追求与等待,当成功来到之时你会有感慨万端的喜悦吗?或者,这喜悦能到什么程度?这幸福能被珍惜多久?会不会因为顺利而冲淡其魅力?会不会因为圆满而阻塞了渴望,而限制了想象,而丧失了激情,从而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是遵从了一套经济规律、一种生理程序、一个物理时间,心路却已荒芜,然后是腻烦,然后靠流言蜚语排遣这腻烦,继而是麻木,继而用插科打诨加剧这麻木—-会不会?会不会是这样?我的回答是,不会。幸福能永远被珍惜。没有了挫折,没有了坎坷,幸福还是可以存在,而且可以永存。顺利了、圆满了,我们进一步追求丰富、持久。想象可以不断扩延,激情可以重复点燃,为什么?因为世界无穷无尽。因为,人有无限的可能。

史铁生继续说:地球如此方便如此称心地把月亮搂进了自己的怀中,没有了阴晴圆缺,没有了潮汐涨落,没有了距离便没有了路程,没有了斥力就没有了引力,那是什么呢?很明白,那是死亡。其实,推论下去:没有了死亡就没有了生命。

比老子更早的《易》说,生为阳,死为阴。阴阳对立,依存。阴阳消长,转化。阴阳平衡,和谐。死亡是生命循环的一个阶段,是自然变化的必然结果。个人顺应自然,就是天人合一。

自然界里,新个体不断诞生,促进基因多样性,从而提高群种的生存能力和适应能力。死去的生物体被分解,释放出营养物质供其他生物利用也退出资源竞争。这是重新分配有限资源。个体的死亡,维持了生态系统的平衡和稳定。

中国哲学合理化死亡,中国文学美化死亡,都因为死亡是必然的。如果,死亡不再是自然规律的一个阶段?如果,人类文明打破了自然界的生死循环?只要确保资源足够分配,生态系统依然可以平衡和稳定。只不过,当一切技术上的问题解决了,人类能接受没有死亡吗?

科幻小说家Greg Egan有一篇短篇小说Border Guard。七千年以后,人类获得永生。人类拥有了不朽之身,也拥有了无限的生存空间。人与人之间可以不再面临死别(个体仍然可以选择死亡)。由于生存空间无边无界,当有人选择离开时,人与人再次相遇的几率可以是零。因此,生离可以是一场永别。小说里的女主角Margit是“新境域”(无边无际的生存空间)的创造人。七千年前,有一天,Margit和Grace这两个少女被一个男人强拐,被关起来,还被强奸了。当她们被囚禁、被蹂躏、被凌辱时,两人做出了一个祈愿:如果她们能活下来,她们立誓消灭这种暴力,让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后来,Margit和Grace脱离了魔掌。她们遵守承诺,共同创造出了“新境域”。然后,另一个创造者创造了“宝石”(人类不朽之身)。“新境域”解决了人类生存资源的限制,而“宝石”解决了人类肉身的限制。“新境域”和“宝石”结合起来,给了人类永生。在这人类文明的辉煌一刻,Grace却陷入了绝望的黑暗深渊。她变成了“悲剧者”。强暴不可能了,蹂躏和凌辱不可能了,贫穷在消失,死亡也退回到课本的形而上学中。Grace祈望能实现的都实现了。可是,一切都实现了,她没有了斗争的目标,也就没有了生存的意义。Grace自杀了。

这就是所谓的没有痛苦,就没有幸福。这就是所谓的没有死亡,就没有意义。不用抗争苦难和死亡,人生变得无聊、微不足道、不能承受之轻。小说里说,孩子都能告诉你,死亡是毫无意义的、偶然的、不公平的,是无法言喻之恶,但相反地,相信死亡有意义却被当成是一种高深莫测的标志。突然面对死亡被驱逐,那些清教徒、道德哲学家无法承认他们一直在徒劳自欺。他们谴责没有死亡是可怕的灾难,摧毁了人类精神。他们宣称人类需要死亡和痛苦来磨练人类的灵魂。自由和安全是可怕的!

老师,有一次我在你的书房里问了很多问题。你当时无从回答,那些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你看到我的焦虑,微微笑,对我说:“人在年轻时会想要找到解释世界的一个答案。其实,世界是没有这样一个解答的。”我愣住了。我不能相信,世界怎么会没有答案呢?难道一切都是随机的、混乱的、没有意义的吗?我不接受这样荒唐、虚妄、不可理喻的世界。但是我没有追问。我心里只告诉自己,世界没有答案,寻找的过程就是答案。老师,现在我明白了。世界不是没有答案,而是有不只一个答案。

Border Guards里有这么一句话:If it’s better to travel than arrive, you shouldn’t start the voyage in the first place。死亡或许是现实的必然。但人的想象无限。如果人会死,过程是比目的地重要。只有这样,人才不会在无法掌控的命运中受困、迷失,然后毁灭。即使人生无常,生命的过程还是可以很美。日子过得快乐、过得充实、过得有尊严,即使结果是遗忘和消失,我们还是可以说,这一趟很值得。但是,世界不只一个答案。Greg Egan说,除非完成一段旅程是高尚的,否则辛苦耕耘,甚至为之牺牲,也不是高尚的。声称成功的结果不高尚不是一种深奥的见解,而是一种虚伪。为了给死亡一个解答,去渴望死亡、恳求死亡,不道德也不美。

如果人不会死,就抵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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