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清零》

刊登于8月11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七年了。那个秘密,有了解答。

“如果我选择了他呢?”我就能吃精致的食物,比如米其林一星二星三星。我就可以知道,坐在跑车副驾驶位上的感觉。我就会有豪华的出游,住高级度假屋、看极光、游城堡、与海豚共游。我总是猜测和幻想,那个不存在的世界、生活、我和他。我不敢对老公说。我羞于启齿。但是,老公不想知道,因为他从来不问。这是自己保护,他知道选择性蒙昧会开心一点。我不说才对,不说最好。于是,这个隐藏的问题,是一笪污垢,时不时浮起。我的心总是灰灰的、刺刺的、咔咔的。我擦拭又擦拭,就是干净不了。只能不去想。暂时忘记。暂时沉到最深、最暗处。直到有一天,看着他的脸书,我惊觉自己如此平静。过去他的落魄因为我,我耿耿于怀。现在他的成功已经不是因为我,我竟然无所谓了。旁观那些贴文,不论惊喜还是可惜,我都不再觉得,跟自己有关。我这才发现,我已经有段时日没有问了。我已经接受,没有答案。那个不存在的自己,是更幸福和更富足,还是忏愧和懊悔?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了。

只是,我必须知道,为何老公能原谅我。他真的不在乎吗?他为何能放下?因为他害怕失去我吗?那就是委曲求全了,不是吗?我一直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有一次,我们看美剧Emily in Paris。我很疑惑,也很好奇。老公曾留学法国,他会理解。我问他,为何法国人的情爱关系那么混乱,丈夫明目张胆搞暧昧,妻子跟情妇争风吃醋,似乎婚姻有外来者再自然不过?老公说,确实,法国人接受爱情无法专一。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说:“你也是接受这个事实,所以,你才能原谅我出轨,是吗?”

老公说:“不是的。我是很爱你。”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我还是欣慰,至少,他不怨恨。

我的心还是灰灰的、刺刺的、咔咔的。

四个月前,我们家经历了一场死别。我和老公心爱的毛孩,大小姐病逝了。死亡这张网,铺张、笼罩、囚禁我。两个月来,我照顾病重的大小姐,身心疲惫。即使做好心理准备,当那个时刻降临,我还是被抛掷一个虚无的时空,迷茫而恍惚。我感受不到过去未来和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这里那里还是哪里。死神紧紧的眼神,锁住我的存在。我站在意识的边缘,濒临崩溃。就在大小姐走了的那个深夜,我一点半从睡梦中惊醒。悲痛牢牢箍着我。我不愿吵醒老公,我必须独自面对。我爬起来,坐在床头静坐。

死亡迎面扑来。我想到了短暂而不长久的美好,想到了终将消失的生命,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也会彻底从这个世界被删除。我悲怆,更恐慌。我知道,静坐时,不要抗拒而要面对。我一面流泪,一面想起了大小姐、老公和爸妈。我对不起大小姐,我没有让她安详离去。我对不起老公,我背叛了我们的爱情。我对不起爸妈,我没有像他们爱我那样爱他们。尤其老公,我深深亏欠了他。我如此愧疚,我无地自容。就在此刻,同一瞬,老公发现我醒了,我也发现他醒了。我睁开眼睛,转身,投进他怀里。我放声哭泣。

“I nearly give you up, are you angry?”

“No。”

“Are you sad?”

淡淡的一声,嗯。

我呼喊:“You love me so much that you are not angry but sad!”

一双手拥住我。

一会儿,情绪平复了些许,我说:“This will always be the flaw of our love. It cannot be mended. Our love is not perfect.”

“Why do you want our love to be perfect? The world is never perfect. It is not a problem. You are the problem. ”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爱情,只有要求完美的人。

终于,我释怀了。

第二清晨,我必须讲清楚。我们像往常一样,虽然缺了大小姐,但带着二小姐,去爬小山。二十分钟车程后,我们抵达。车门打开,二小姐一跳,直奔草丛。我们俩跟在后。我走没几步,就停下,拉住老公的一只手,看着他,说,我要你知道,那只是一个异常的行为。

我说:“我是个热情的人,容易受激情驱使,容易被才华吸引,所以那是一场迷失于激情的短暂脱轨。”

老公说:“这才是我害怕的,你的热情不可控制,有一天你会走向你我无法预测的方向,你甚至会伤害自己,也一意孤行。”

我说:“我会用理性指引自己的热情,就像我爱你,因为我选择爱你。”

两天后,晨运前,我躺在沙发上等他刷牙。他从厕所出来,喝水,然后躺在我身上。我一手轻轻压他后背,另一手缓缓摸他后脑勺。我喜欢想象,他感受到我的爱,像水一样温柔。突然,我听见三个字。

清零了!

我们的婚姻十七年了。我却感觉我们的路,眼下才展开。这不合理啊。可真真切切,我的心明净而清澈。我们回到了爱情之初。我问他为何不牵我的手,他说,“因为害羞”,然后两手触碰的第一次。电邮里,他说我的文字让他激动,下一封我加倍扭捏和造作,却得不到回应的第一次。重聚了,我一一陈列行李里的衣物、他交代的电玩、家乡的味道,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可以停下吗?”的第一次。我阻止他玩电玩,把他拉离电脑,他面壁赌气拒绝进食的第一次。五年后,我得了一个小奖,站在多位作家之中,他在成列的镜头后踮起脚、伸长颈项的第一次。我们参与二奶巷书法会,他指着后面小男孩的对联说,“好丑哦!”,我尴尬却止不住哈哈,哈哈哈的第一次。结婚十年,旅游曼谷,烈日下走了两个小时,他臭脸不说话,站住不动的第一次。旅游希腊,岛上迷路,公共巴士上我流泪,他说,“我坏坏吗?”的第一次。第十六年,大小姐离世第二天,他说,“她的事解决了。现在的事是你和我的健康”的第一次。七年前,我彷徨于他们之间,他建议我跟那个他好好谈谈,我问他,“谈什么”,他说,“不要侮辱我”的第一次。我说,“我会偶尔回来看小姐们”,他哽咽,“爱是每天都见”的第一次。偶尔,夜市买了菜,他说,“重,让我拿”,我边跑边喊,“不给!”的第一次。最近,我切水果,我们一边吃一边看三两个动物视频,一起哈哈哈两三分钟的第一次。昨天散步时,他跟狗狗朋友打招呼,我要牵手,他说,“有口水”,我“哼!”的第一次。每晚,我睡了,告诉他一声,“bye ”,他才松开手的第一次。一个个的第一次,是一个个的真心。不会陈旧,不会退温,不会远去。永远是第一次。

两天前,我们看了一部挪威电影,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女主角忠实跟随自己的情感。她原本读医,有一天就转念艺术,拿起了摄像机。她跟一个男人相恋,有一天就爱上另一个男人。她跟一个漫画家同居,有一天就住进一个咖啡师的家。我和老公认真讨论这部电影。当一个社会富裕到一定程度,人们不需要只为温饱而活时,个人就摆脱了家庭与社会的各种束缚,便有了追求自我的空间。于是,爱情变成两个人的事,只有你情我愿,不必终身厮守。只要个人愿意承担后果,不必背负家庭责任与社会义务。我和老公都认为,我们就属于这类幸运的个人。我们有足够的财富来过个性化的生活。老公的妈妈,为了养活自己与家人,一辈子劳碌,没有时间与空间谈个人理想。她一辈子只在行使一个妻子、一个妈妈、一个女儿、一个姐姐的职责。独缺了一个“人”的意愿。我们的上一代,或许我们这一代,甚至我们接下来的几代,或许都还需要过这样的日子。因为,我们穷。电影里的爱情观是人性化的,是人类走向文明的象征。这是未来人类社会的可能。

这次,老公问我。他说:“以后你也会离开我,是吗?”

我回答:“我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了。”

我们不安慰。我们不掩饰我们的伤感。

今早,他吻了我三下,把我从沙发拉起。我张开双手,抱住了他。我说:“我们会永远幸福。”

他很用力地,嗯!

其实,这是个未知数。我们都没说。但,那不是一个秘密。

只是,我们也那么肯定,此时此刻,我们分不开。

爱情不会完美。爱情的完美,只能是当下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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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Responses to 《秘密清零》

  1. hlye says:

    最近看美剧,也涌现了这样的疑问:为何美国人的情爱关系那么混乱

  2. Siaw Shan says:

    或许他们看我们,也会奇怪:为何他们被如此多“个人”以外的因素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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