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小镇(四)

他继续说着这个市镇的历史。那些能够追溯到15世纪马六甲王朝的民族背景。可是,我思绪汹涌,没有注意听。我的内心不断挣扎:这个马来同胞在编造谎言,但是他何必说谎,可是我的视角不也是一直受限制吗,但他没有证据,我为何要相信他,他听起来只是泛泛而论,都是一些站不住脚的情绪化理论。。。

我已经忘了,第一天我们和导游被雨困在公园的小亭子时,是谁先提起了共产党的话题。话题好像是从马来西亚政治的种族偏见开始的吧。随后,导游说,马共不是华人的地下活动,马共也有马来人参与。我当然明白他是善意的,可是这却不是事实。我没有数据,可是马共里只有一个队是马来人组成,虽然也有马来人进入领导层,却还是寥寥无几。怎么可以因此说,马共是三大民族的运动呢?即使陈平也承认马共的失败就在于无法获得马来同胞和印度同胞的支持。说回来。导游说,就在玲珑,马共曾经干下残忍的罪行。马共放火烧了整个乡村,还杀了不少村民。我睁大眼睛,问他,真的?导游说,现在在Kampung Chepor,有一个马来同胞名为Aki,特地为这个事件成立了一个博物馆。如果我要,他可以带我去访问Aki。我立刻点头说,求之不得!

这个牌伫立在Aki的博物馆旁边的乡镇,Kampung Bukit Sapi。1952年5月13日,马共跟马来乡村平民发生暴力冲突。这是另一次,跟Aki所说的不是同一次。

于是,第二天午餐后,导游约好了Aki。他的博物馆只是展示一些零散的道具,很难说跟马共有什么关系。而且,他的热情显然不只是揭露共产党邪恶罪行而已。他跟我们的导游一样,对自己的乡土有浓厚的情感。他喜欢收集一些看似古老的东西,比如一些从三峡水坝淹没前从其中一个小镇买来的印章。他还让我解读,到底印章上的字什么意思。这是后面的事。我们抵达时,先坐下来,听他讲故事。同样的,他从“马共不是华人的”开始说起,说这是个误解,是马来西亚政府的狭隘种族政策下的言论。然后,他说,1954年的一天,马共人员,进村来屠杀平民,还纵火。他说,马共的长矛插死还在襁褓的婴孩。Aki高高举起自己的手,说马共的长矛顶端的婴孩流血不止。然后,他哽咽了,说婴孩的血一直流到匪徒的手肘。

我问他,是什么事件让马共如此憎恨村民?他泛泛地谈到了马来亚独立之前,各种族之间的隔阂。我问他,他能确定这些马共成员是陈平领导下的吗?他说不知道,但是他们的旗子不是马共的三星旗。我问他,当时他多大?他说他还没出世,故事都是从老一辈口中听来的。我问他,有多少人伤亡呢?他说,他也不知道,有的人逃跑了,有的人被马共捉走了,有的躲起来,有的被杀了。他说,有一个幸存者的下颚被土匪砍下,终身残废。

我知道他不是亲身经历,就没有继续追问详情。我的情绪平复不下来。我才刚读了《我方的历史》。陈平完全没有透露关于这样的冲突。他在书里,偶尔还会为一些不幸事件感到愧疚。但那些事件的伤亡,也只是一两个而已。如果这个马来同胞说的是事实,那陈平也太邪恶了吧。或许,陈平把责任推给他所谓的“国民党土匪”。

这座山现在是玲珑的Unesco遗址。因为它是183万年以前陨石留下的。它的名字却跟这个地质历史没有关系。它叫Bukit Bunuh。导游说,由于这座山很偏僻,所以成为马共杀人的场所。

后来,我跟老公聊。他说,他并不觉得惊讶。因为在那个时代,那是一场斗争、一场战争。马共在玲珑附近的森林里扎营,跟附近的居民起冲突在所难免。想象一下吧,马共当然要宣传他们的理念,当然要吸取成员。而平民里,当然也有不赞成的,有偏袒英殖民者的,有中立的。Aki也说了,马共土匪常常偷他们的家畜。像这样的小冲突,日月累积的不满与怨恨,是可能促成暴力事件的。老公还说,马共是要建立政权的,对敌人施暴,是很自然的事。

我以为,这一趟玲珑之旅,会给我许多答案。刚好相反。我更多疑问了。可以肯定的是,我发现了自己一直在听一方的话语而已。我一直想,共产党一直宣称自己的社会理念有多伟大,当然是虚假而虚妄的。我以为,我可看得很清楚,马共成员也是有人性的黑暗。但是,像纵火、群杀这样的恶行,真的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惊觉,《我方的历史》里,陈平一副正义凛然、光明磊落的模样,或许也只是一个假象。

我有更多疑问了。我没有完全信任Aki。但是,我发现马共的证词,也不该全盘接受。我会继续寻找答案。或许,真相不容易获得,也不可能获得。至少,我知道了自己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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