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了一辈子》

刊登于4月1日和5月5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每次交谈,我就不耐烦。又只能把闷气吞下肚。所以,我一直找借口不回去。然后对自己说,一个月见一次,频率已经不算少了。其实我内心不断有个声音:有一天,当爸妈都不在了,我会后悔吗?

去年没能回我妈家过年,其实我蛮自在的。回我妈家去,那房间比自己家小,设备简陋,甚至因为屋子老了而各种东西破旧和残坏。我们一家四口(我、老公和两个毛孩),总是夜夜挤在狭小的房间里,倒数着可以回自己家的日子。其实,我妈家是比我自己家大很多。尤其客厅,宽敞又凉爽。只是,我不愿意长时间待在那里。比如今年,大年除夕爸妈吵架时,我就快快躲上楼上去,关起门来,开冷气,等待吵声消音。

说我厌恶回我妈家吗,其实又不完全正确。特别是今年,我买了好多东西回去。先是团圆饭吃火锅的冰冻鱼片和虾子、五种菇类、两粒大白菜,然后有特地让妈妈开心的手掌般大的柑橘、香甜的香梨、自烘的酒香葡萄蛋糕,最后也少不了让爸爸开心的炭烧肉干、kuih kapit和烤腰果。新年前两周,我就忙着筹备这些东西。到了这个年龄,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互相献礼,是一种仪式。这个仪式,维系和提升朋友友好、情人甜蜜、亲人恩情。可是,我也发现了:送出和接受礼品的时刻,一瞬即逝。如果人与人之间,需要靠不断送礼来制造欢乐,也太幼稚和肤浅了。毕竟,长时间融洽的相处,才是一段感情能幸福的关键。但是,偶尔的小礼物、小惊喜或小相聚,是一段关系必要的调剂和添色。所以,今年我迫不及待想回我妈家过年,带着各种买的、自制的食物。就好像一个小孩把一份礼物送到人家面前,急着要对方拆开来看一样。不过,很期待的那个美好的瞬间,真的很短暂。我真切感受到的是,自己更害怕送礼过后,得跟爸妈相处几天。

结婚后,没有跟爸妈住在一起,我一直在制造一些美好的瞬间。大约十年前,我跟爸妈一起去旅游。我带过他们去希腊、台湾、韩国和西马东海岸。可是,我发现,他们的要求跟我不一样。我喜欢走博物馆,他们觉得无聊。我喜欢省钱住便宜旅馆,他们觉得刻薄自己。我喜欢体验当地生活乘搭公共交通,他们觉得麻烦、累。最终,我发现,他们老了,不适合跟着我自助旅行。于是,我策划一些小出走。今年年二九的早晨,我们去久违的湖滨公园看花、散步。我以为他们一直有做运动,也喜欢大自然。结果,来到湖边,妈妈说,一眼看完了,我们走吧。爸爸呢,更在意的是公园里的咖啡馆是否营业,好让他坐下来吃早点和看报纸。我又发现,他们老了,没有精力跟我一起走公园了。也有一段日子,我调查本地网站,带他们品尝新奇的各种异国料理。可是,吃意大利比萨时爸爸说臭奶油、吃日本寿司时妈妈说吃鱼子杀生、吃日本拉面时爸爸说味增汤太咸、吃德国猪手时妈妈说很恶心。逐渐的,我发现他们无法享受新奇的料理。于是,我开始亲自烹调一些他们熟悉的菜肴,比如糯米饭和海鲜粉丝。结果,我再次发现,他们老了。他们的胃口在变小、口味在变淡。他们对食物的欲求,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了。

我何尝不知道,爸妈不在乎我带什么礼品回家,或者带他们去吃什么、去哪里走走。他们要的是,我多回家。然后坐下来,真心的聊个天。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双聆听的耳朵。

可是,我的耳朵,只听到妈妈的自我中心和爸爸的没有原则。

妈妈爱说话,不是一个听众。她很容易交朋友。很快的,她就能跟新朋友分享自己的人生经验和人生故事。换成别人诉说自己的心事时,她听到的是跟自己有关联的部分。接着,就从自己出发,又轮回她来诉说。新年前妈妈到六阿姨家。表哥患上忧郁症,六阿姨向妈妈诉苦。她立刻联想到我也曾经患有躁郁症。然后谈起了她跟我一起去中国散心,爬了无数的山、住了非常便宜的酒店、吃了毕生难忘的火锅。我想,六阿姨心里也是只有自己的孩子,一点都不想听妈妈如何为了女儿,劳心劳力。如果有人愿意当妈妈的听众,那也无所谓。可是,妈妈说着说着,就会说到自己的童年不快乐、自己的婚姻不美满、自己的灾难很多、自己的命很曲折。她的结论总是:自己是世界上最苦的女人。她看不到,她没有病痛、她没有露宿街头、她没有挨饿、她没有陷在人为战争与自然灾害之中。她的心中,只有自己和自己的付出、自己没有被珍惜、自己受的委屈。

爸爸没有妈妈那般善于表达自己的心事。可是,爸爸爱发表政治上的见解。他常常振振有词,中国如何强大、美国如何小人。美国政治阴险,他痛斥。中国贪腐官僚,他说这是正常现象,世界上所有国家都一样。纳吉和罗斯玛的电话录音被公开,我说这违反正常程序。他说,纳吉不知用这种手段对付他的政敌多久了。爸爸说马来政治人物鬼打鬼非常好,正好给马来同胞看清楚他们的真面目。可是,他却看不见,中国政府也控制媒体言论,粉刷太平,吹捧神化毛泽东、周恩来、习近平。爸爸的评事标准与原则总在漂移。而这种漂移的原则不但套在政见上。爸爸面对家人时,也是多重标准。没有人可以说婆婆一丁点的不好。可是他可以数落外婆的不是。我留学时,被陌生人性骚扰,爸爸气得脸红耳赤、手抓拳头。可是,我的小说透露我小时候被二伯性侵犯,他却淡然地说,没什么好说的,难道要鞭尸。爸爸在不同的人、场合和状况下,会有不同的口吻。追根到底,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和名声,不断变换视角和立场。

爸爸和妈妈,两个人加起来,就是互相不尊重。

爸爸是很有主见,也很坚持己见。却常常无视妈妈的需要。最令妈妈难受的是,爸爸在朋友和自己的兄弟面前,是堂堂正正的君子。可是,面对妈妈,就是温柔体贴不起来。有一次,他们去印尼旅游。准备回家在机场时,妈妈跟爸爸要印尼盾买东西给我。爸爸却不让,说是要把钱留给二哥家的印尼女佣。还有一次,妈妈在社团跟一个女团员发生矛盾。爸爸也牵涉进来,因为妈妈怀疑女团员对爸爸暗生情愫。他们这次吵得很凶,也吵了很久。最后,妈妈要我干涉,约我出来当裁判。爸爸始终不肯说女团员的一句不好,说自己没有权力评判人家。

而妈妈呢,她的牢骚,永远都倾泻不完。她有太多的抱怨。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在投诉爸爸。从以前爸爸不会夹菜给她、爸爸抽烟、爸爸脾气暴躁、爸爸不愿意载她去巴刹、爸爸固执、爸爸只爱吃椰浆饭;到现在,还是在说爸爸只吃香蕉一种水果、爸爸写书法一整天不跟她说话、爸爸不愿意分担家务不愿意多洗一个碗。最糟糕的是,妈妈总是在别人面前说这些话。她觉得,自己劝不了爸爸、改变不了爸爸,就要靠外人来施压。可是,她从来不觉得,需要尊重爸爸的意愿。只要她认为是对的,爸爸理所当然应该遵从。然后,不停地念不停地念。我最怕听到的是,爸爸又偷偷摸摸给二哥寄钱、爸爸又粗暴怒骂大哥、爸爸只吃二嫂表面客气这一套、爸爸忽视大哥大嫂的感受。而且,妈妈总是加上一句:你去跟爸爸讲。

爸爸偏爱二哥,妈妈偏爱大哥,这是大家公认却不公开的认知。即使爸爸一直说自己没有亏待大哥,我们都目睹了他对大哥的冷漠。即使妈妈一直自我辩护说自己是在补偿大哥,也否认不了忽略了二哥的事实。而我呢?我是集二人宠爱于一身。

连两个哥哥也从来不埋怨,爸妈特别疼爱我。我何其幸运。似乎大家都觉得我应该得到所有人的宠爱。其实,爸妈对我是特别的包容。我今年回家过年只过两宿。我想,如果换成大哥,还没开年就离开,爸爸一定大发脾气。我已经很长时间不跟妈妈通电话。她一定有很多的牢骚,无处发泄。但是,她也没有因此而少盼我回家、少留一些吃的给我、少了见到我时的欣慰和思念。妈妈有很多的苦水。其实,她并没有想要解脱。我认真给她解决方案,还不如静静听她诉苦。爸爸呢,说的不是妻子、孩子、孙子的事。他最高兴跟我分享中国的最新建设如何超前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只要我说一句美国的坏话,爸爸就觉得有了知音。问题是,每次听爸妈的这些谈话,我无法坦白说出自己的内心话,又不愿意敷衍他们而说谎。于是,我只能保持沉默。内心却聒噪得很。

每个月回家探望爸妈完毕,回家途中,在车上,就会轮到我向老公大发牢骚。比如说:妈妈又提起爸爸住院时,自己是如何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她真不知道,不要老是提醒人家,自己为对方付出多少多少,因为这很惹人厌,如果是真心付出就不要一直说一直说,是心甘情愿的,就不会老是重提,像害怕人家会忘记一样,说到底其实就是她太自我中心,总是觉得自己贡献了很多奉献了很多,就像她老是一面做一面埋怨,人家提议出外吃她不要,就是要在家里吃,又要一面煮一面生气,一定要有人帮助她,而且是听她的指挥,千万不能让她自己一个待在厨房里,就像她老在说,过去年轻的时候,婆家的亲戚是如何翘脚等吃,只有她在厨房里忙得乱七八糟焦头烂额六国大封相。又比如说:爸爸说要给我看他的文章,我怕死了,那些共产党的唯物主义、矛盾论、辩证法,看了就讨厌,我又不敢说他胡说八道,但是要我说写得好又怎么也说不出口,你叫我怎么办,只能看了什么都不说,但是他一定会问我的想法,你说我是要怎么回答啊,你都不知道,他问我有没有看到他在脸书贴的书法,我当然看到了,但是我说有时候看到,为什么,因为他竟然把孟晚舟歌颂中国政府的话写出来,恶心死了,你以为他要我评他的书法吗,其实他是想聊中国共产党的胜利。

幸亏,老公听了我的牢骚,心情从来都不会受影响。他知道,每次我跟爸妈说完话,我的情绪就会起伏跌宕。逐渐的,为了自己好受,我跟爸妈保持距离。每次回家,匆匆吃个午餐,就离开。我还是会带一些东西给他们,像不久前我才向邻居讨了黑芝麻幼苗,让喜欢园艺的妈妈栽种。我没有要赎罪。我深深了解,自己没有办法跟爸妈生活在一起。我跟爸妈之间,只能拥有这些短暂的美好瞬间。

有一次,我煮了糯米饭拿回去给爸妈吃。他们小尝一口,就放下汤匙。回家途中,我又跟老公发牢骚了。等我发泄完毕,老公说,你是个向父母讨爱不成功的小孩。

今年年除夕,吃了团圆饭回到家,爸妈大吵架。我大概知道为了什么,但是不了解细节。我也不想了解,只躲到楼上房间去。我心想,一定是妈妈不高兴爸爸的决定于是自作主张,爸爸又觉得对妈妈的霸道已经忍无可忍于是大爆发。很快的,我在楼上已经听不到吵声了。我又想,今晚,两人又不用睡觉了。

第二天清晨,年初一。我穿着妈妈多年前给我缝制的裙子,走下楼去。来到厨房,我看到了妈妈。我把准备好的红包递前去说,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突然,也不知道是谁先张开了双手,我和妈两人就抱在了一起。我心里的话是:妈,我了解,你很痛苦,妈,你知道吗,你也有错。我没有说出口,只是把妈妈抱得紧紧,那么紧,紧到我都感受不到妈妈的胸脯了。这时,妈妈说了一个字,乖。我心里又说话了:妈,我并没有站在你这边,爸爸也很痛苦,你知道吗。妈妈又说了一个字,乖。我满满的情绪,浸染了我的眼睛。当我真的发出声音时,竟然是一声,嗯。

吃了年初一的斋午餐,我们一家四口就回自己家了。这次途中,我在车上很安静。

印象中,爸妈都不曾说过我乖。我自小就是很叛逆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步入中年,心理状态竟然还停留在小孩的阶段。我一直在逃。一直尝试逃离爸妈的身边。又因为愧疚,而不能离得太远、太久。可是,每次回到他们身边,我又没办法感受自己对他们的爱。内心只有怒气。我总是在离开了爸妈以后,才能获得内心暂时的平静。我和爸妈是一对互斥的磁铁,靠近时只会互相推开。似乎永远都无法和谐相依在一起。可是,走远了,没有了彼此间的作用力,也就没有了关系了。又似乎孤单落寞了。

是不是,当爸妈不在后,我才能摆脱自己叛逆的这一面呢?现在他们健在,我就是老觉得他们的话不顺耳,老要在心里顶他们的嘴,老要挑剔他们的毛病,还偶尔要痛骂他们一顿。其实,我的爸妈也没有十恶不赦,也不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父母。他们拥有普通人的缺点,如此而已。我一直劝妈妈看开一点,不要要求爸爸,怎么自己反而跳不出来,对他们那么苛刻了呢?

只不过,我很确定,自己还是要挣扎的。挣扎着:让自己宽容一点、成熟一点,却又还是渴望爸妈的爱而一直长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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