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正》

刊登于2018年6月23日《东方日报》“文学传灯”

凤姨提起左手一看,还有半小时。今晨天亮得早啊。但她决定起床。

她站在灶头前,等待水滚。自从忘了几次,几乎把厨房烧掉,她养成了煮水时不做其他事的习惯。只剩下这栋房子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可没处去。她舀了两大汤匙的咖啡粉,放进过滤布,冲泡出一大杯的黑咖啡。香气像一张网,捕捉她的鼻子,把她的魂都捞了出来。今晨,她想在黑咖啡里加炼奶,然后用油炸鬼沾着吃。好吧,她对自己说,走一趟吧。

出门前,她把记事本放进左裤袋,小钱包右裤袋。锁上门后,锁匙也进右裤袋去。一、二、三,出门三物件齐全了。

步行三十分钟,她来到茶室前的档口。阿发今天的油炸鬼卖得很好啊,没剩几根了。阿发说:“今天这么迟啊?都十点半了。”她提起左手看,啊,才八点十分。原来手表慢了。怪不得已经这么热了。她校正手表的当儿,心想,今天好像有什么事?正要拿出记事本查看时,阿发递来一根油炸鬼。已经伸进左裤袋的手放下了记事本,从右裤袋拿出小钱包。她发现没有一块钱,说:“没有散钱。不好意思哦。”

忽然,茶室里有人唤她:“阿凤啊!来,喝杯咖啡。”

她从阿发手中接过钱,就走向兰姐。坐下来后,伸手又摸到了记事本。正想拿出来时,茶室伙计问她:“照旧,kopi kaw吗?”她的左手自然又抽出裤袋,然后跟右手在桌面上相握。她对伙计点头。

兰姐告诉她,自己家孙子过生日了。才五岁,孩子爸爸就买了一架手机给他。真不合适,不是吗,兰姐问她。她微微笑,不置可否,心想是啊,自己也没有手机。她小心翼翼地吃着,怕咖啡会滴到满桌子,邋遢呢。不一会儿,油炸鬼吃完了,咖啡还剩半杯一口气吞进肚子去。兰姐也说得差不多了吧?她看了看时间,才十点五十分,不对吧?此时,兰姐也瞄了一眼手表说,十一点半咯,哎呀,要回去煮饭啦,跟你聊到不知道时间了。

她校正了手表,再沿着原路回家去。走没多远,过了马路,她再看时间,才过了两分钟。她觉得,不对吧?于是,她校正手表,往前推十分钟。又继续走。走到巴士站时,她再看手表,又才过了两分钟。这次她脱下了手表,抬头看看天空,决定把时间校成十二点。她心想,得去换电池了。接着,随手把手表放进左裤袋里。

回到家,打开门,进了屋里,她又想起,今天好像有件事得办。她伸手进左裤袋,哎呀,里头空了!记事本没了。她举起左手想看时间,才记起连手表也在左裤袋里。

她很着急。东西都掉到哪里去了?没有记事本、没有手表,她今天要怎么过啊?怎么裤袋轻了,一点感觉都没有?太糊涂了!她想,是不是要去茶室找一下?记事本没有拿过出来,不是吗?裤袋又没洞,怎么掉出来的?是不是可以去兰姐家,问她是否注意到?不好意思吧。还有手表呢。睡房的那个壁钟坏了好一段时间,一直没有买新的。她想来想去,踱来踱去,走进了厨房。

蓦然,她看到餐桌上有一杯咖啡。她像只木鸡一样立定。也不知呆了多久后,她慢慢退了几步,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

现在什么时候了?听,隔壁的孩子在撒娇,是吵着要要玩电玩吧?(不用上学吗?)再隔两间的那只小狗吠了几声,是否母猫带着两只小猫路过它家门前?(猫咪们不是天黑了才逛街的吗?)嗅嗅,谁家的媳妇在炒马来风光,传来了呛鼻的虾膏味?(午餐、晚餐还是宵夜?)又谁家的老爷在冲凉,擦了一身的沐浴露,散发着茉莉花的香精味?(准备上班,抑或已经放工?)

街尾起风了,所有的声音和味道被卷起、打乱、吹散。

随即,风钻进她家门窗缝隙,直打她身,让她打了一个寒颤。她这才发现,屋里窗帘没拉开,暗沉得像傍晚。她吸一口气,感觉胸腔像成熟果子般饱满而结实。她闭上眼,听到体内的脉搏,噗通噗通成一张膜,过滤掉世界的喧哗与聒噪。她的躯体一下子散了,整盘沙子一样撒在沙发椅上。才两秒,她就入睡了。

“凤姨,凤姨!”她被自己的名字吵醒。睁开眼睛的一刹,她被黑暗、冰冷和阒寂包裹。直到内心一朵小火光点燃,她才冲破洋葱般的皮层,重新诞生在这里。这里,是自己家。侄女在屋外叫她。她拉一拉衣衫,急忙去开门。

“不是说好今晚一起吃饭吗?我等了一个小时。你没事吧?来到你家又看见屋子黑漆漆的。天黑了也不开灯?”

她连忙道歉,说这就换衣然后去餐馆,可是侄女另有节目。

她送侄女到大门口。车倒退时,车灯照在草地上,竟然照到了她的记事本和手表。

她捡起手表,发现已经停止跳动。可是,她还是本能地把手表凑近耳朵。滴答滴答,时间还在。她再把手表拿到眼前一看,蝌蚪般的音符从手表跃出,翘着尾巴打圈圈。一阵清风吹来。她一抬头,就看到了—–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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