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于《星洲日报〈文艺春秋〉》09年8月30日
“妈的！应该顶了那一拳。鸟人！我就这么没用，还是个中学生，男子吗？真他妈的气死！”
身边人来人往的穿梭着，志强一点也没察觉到。他走在熟悉的这条街上，是从学校到巴士车站的一段小路。这个坐落在这座城市的开发历史最早的地区，现在变成了著名旅游景点。早期车辆数量极少，所以单行道就足够当时的用量，可是到今天每户人家都至少两辆车的时代，当然就造成了交通阻塞。当初发展起来的商店密集的分布在一起，成为闹区。现在说这些建筑物具有历史价值，必须重点保护，不能拆除，所以要重新规划道路就变得困难重重。志强一路经过了茶叶店，肉干店，糕饼店，小贩中心。茶叶的甘香，烤肉干的焦炭味，焗奶油的味道等等全搅合在一起。都是华人的饮食特色，所以这里被人称为唐人街。在这座城市里长大的志强对这些一点也不为意。马来西亚第二大人口的华人公民是很少到这里来的，原因在于所谓“唐人街”其实只是对外国人而言而已。华人散布在城市各处，华人的商品其实到处都有。虽然唐人街集中了华人特色的商店，但是价格是为旅客而设的，没有三两下的杀价功夫，只会买到天价的物品。他现在心里的火气仍熊熊的燃着，正象吉隆坡正常的中午烈日一样，所以对这些再熟悉不过的街景都视若无睹了。
他走到平时放学路程的终点，巴士站。看见一辆172号的红色巴士刚好停靠着，心里气恼地站着，眼看着一个衣着休闲的女郎上去了。172号后面也排了三辆另外的巴士。四个售票员站在各自的巴士入口梯级上高声地叫喊着，招引乘客。他们都对着志强招手，他却愣愣地看着172号。巴士站的候车椅子都破损了，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到车站后面商店的屋荫底下去了。三两个妇女则乘着雨伞站在阳光底下。四辆巴士霸占了道路，使路过的私家车不得不放慢速度。这么一来，后面的车辆又被堵住了，即使红绿灯显示了可行也无法前进。急躁的司机毫不客气地大力按着汽笛。气急败坏的笛鸣声是这区发出的特色声响，跟这里的古老建筑物一样别具风格。
172号慢慢地驶开了，依依不舍似的，售票员用最大的热情作最后的呼唤，然后也踏上车里去了。志强的眉头皱成一块，用力的用鼻子呼了一口气。想起那三个阿飞仔只拿走了纸币，口袋里还有些零角。转身看见有三个电话亭，走了过去。其中一个的话筒被人拔掉了。拿起第二个，没有拨号音。终于，在最后一个电话亭用五角钱拨了妈妈的手机号。
“妈，我被人笃钱，没钱了。”
“怎么这么衰？你现在在那里？”
“还在学校车站啊。怎么回家？”
“那你跟着巴士的路线走回来吧。”
“哈？！巴士走HIGHWAY的啊，我怎么跟？”
“那。。。你跟着LRT的轨道走吧，比较远，但是都是走市区内的。”
“哎呀。。。当初都说不要来这间中学咯。上我们家那间不是好咯！什么独中好的，真是的！”
“你不要啰里啰唆啦。我还要做工的。是这样啦。都十三岁了，会自己照顾自己啦。”
盖了电话，他又自个儿嘀咕了几句。想起刚才的情景，真恨不得在街上随便捉个人来拳打脚踢，出气一番。就象往常一样，放学后他会步行到车站。从学校到车站，在进入热闹的大街前，必须先抄一段小径。今天，因为被老师捉去训了一顿，所以走出校门时已经过了放学人潮高峰期。独自走在小径上不久，在一个拐弯处，他看见三个穿着便服，年级跟自己差不多的男孩正站着。他并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就跟他们擦肩而过了。可是，三个男孩却跟了上来。跟不到十步，忽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一个右一个的将他夹持着了。中间那个对他说：“拿钱来。”志强神都还没回过来，没有作任何反应。接着，身边的两个男孩的两只手个别插进了他的左右裤带。他惊吓之余，本能地喊道：“你们做什么？”这时，中间这个一拳打向了他的肚皮。他感到疼痛，扭曲着身躯，喊出了一声。三个阿飞仔飞快地逃跑，不一会就不见了踪影。他的心还扑通地跳着，呼吸也非常急速。裤袋里的四块钱币就这样被他们抢走了。
“什么独中学华语，学母语的，有什么鬼用！每天要七早八早坐巴士来。现在巴士没得坐，还要走路回家。去死啦！”他出生在一个中等家庭里。除了爸妈，还有一个妹妹在念华小。他爸妈对中华文化仍执着追求着，所以即使独中需要付比较昂贵的学费，也选择让孩子不能缺少华文教育。所谓的“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就是他们的理念。选择了这间独中，也因为它坐落在市中心，交通比起其它三间独中来说更方便。不象大部分的家庭一样，孩子上学是父母驾车载送的，志强必须自己搭巴士上学。轻快铁也是可以的但是价格比巴士贵一倍。为了省钱，他被逼每天赶在塞车高峰时间前就搭上巴士，六点就出门上学去。每天放学看见校门的一辆辆豪华私家车，他心里除了羡慕，也带点怨恨。他心想，当同学们正坐在舒服的轿车里吹冷气时，他却要顶着烈日走到巴士站，然后要苦等好一阵，上了巴士幸运的话可以有个座位，但通常都必须站立四十分钟才能到达自己的花园。今天的特别状况，让他肚子里的怨气更火上浇油，烧得他不只脸红耳赤还大汗淋漓。
“应该在下课时买包零食，那么就会多点零角。现在想买包豆浆水都不可以。气死！那三个臭蛋，别再让我看见，再看见牙都打脱他们的！”老婆婆的档口就在巴士站旁。切好的木瓜，西瓜，蜜瓜一块块排放在冰块上。另外有桶乳白色的豆浆。炎热的气候和桶里的冰冷相交，在桶的表面凝出水滴来。平时，如果巴士还没到，他会向她买一包冰豆浆。今天老婆婆对他微笑，似乎是在说：“我等着你呢。”志强瞄了瞄老婆婆脸上的皱纹，心里有点觉得亏欠，无奈的摇了摇头，就准备过马路了。路口的斑马线形同虚设，交通灯的行人指示也没有人遵守。要过马路的人在车辆堵塞着时，穿过它们之间的缝隙，象流水一样。唯一要小心的是也能通畅行驶的摩哆车。
他跟着头顶上的轻快铁轨道走了十分钟。一路上，他沿着商店的门口走道走，为了躲避阳光，也能吹到冷气。这里离唐人街还不远，可是已经不全是华人特色的商店了。他经过了几间服装店，鞋店，包包店，装饰店。店里站着的售货员都是年轻女人占多，有一眼就看出来的华人，有肤色较褐黑的或许是马来人或外劳的，也有肯定的黑黑的印度人。志强心想，如果有人愿意付钱让他也能这么站着吹冷气，多好啊。总比走路回家好得多了。想到这里，就不禁叹了一口气，觉得世界总要跟他过意不去。
再走了大概十分钟，他看见了一间回教堂，顶上的大洋葱头是蓝色的。有一对金头发的外国人手拿着相机在四周围张望。他们看见志强正走来，就把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金发女郎大方地朝他走来说：“Hello there, can you do us a favor?”， 然后将手上的相机递到他跟前。拍完照，当他就要继续上路时，回教堂内的大播音机发出了祷告声。听见尾音拉得非常长的祷唱，两个外国人睁大眼睛，互相对视了一阵，脸上露出微小的笑容，大概是觉得好有趣吧。志强看看手表，是三点四十三分，转对他们说：“It’s the 3rd time of the day praying.”
走过了回教堂，他随着轨道向左弯。还在十字路口的这端时，他听见了印度音乐的节奏声，鼻里也闻到了一阵花香。踏进了这条街道，他看见不到100米左右的大路两旁摆放着六七个小档口，挂着串起来的小白花，还有插在瓶里的各色大菊花。行人道上站满了鸽子，也不怕人。两边的商店多是餐厅。有个印度老兄在甩roti canai, 身边的老夫在空中拉teh tarik。 餐厅内的电视显示着一对男女正热情地舞动摇摆着，很具挑逗性的肢体动作。不论是印度饼，拉茶还是印度电影，志强都没有在意，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倒是对这条街上最大间的一间商店产生了兴趣。招牌上除了写着他看不懂的印度字之外，还印有 MURKAM SILK STORE。 走了大概半小时，又没有水喝，正想找个地方歇一歇。站在这间丝绸店入口前吹冷气是最理想的了。这里充满印度文化气息的氛围萦绕着他，不论在听觉，视觉还是嗅觉上。虽然对他们并不陌生，但是也谈不上认识和了解。各种印度文化的特征对他而言，都是弄不懂的符号，不知道它们背后的含义是什么。他置身在其中，却没有受浸染。
步出了印度街，他眼前出现了高耸的高楼大厦，一栋栋高傲地伫立着。这里没法享受免费冷气，因为冷气都被封在自动门后面了。他又没有胆量站到自动门前去，因为建筑物里的气氛是严肃和庄严的。宽敞的大厅，大体积的圆柱子还有一些小植物增加一点生气。自动门后面还站了几位穿制服的保安人员，神情也是肃穆的。他看见一个女士，穿了长袖衬衫和紧身短裙，走进去时还要向保安人员出示挂在身上的一个牌子。经过一个个大厦的入口处时，保安人员的眼神都让他感到不自在，象在盘问他为何打他们门前经过一样。所以，他加快脚步，象老鼠见到猫一样地窜逃。顶着天的大厦倒为他将太阳挡住了，形成了一大片的阴凉区。大厦的透明玻璃片在阳光的反射下变成了镜子。他看着自己的映像，更觉得自己是不见天日的老鼠，只能在世界的阴暗处生存。想象被这钢筋混凝土包围的人们，在辛勤地劳作着，象为自己神圣的使命奉献出毕生的精力，那么让人肃然起敬，而自己却那么渺小而萎缩。“我是个连小阿飞也不放在眼里的小男子。”
之前滚滚的愤怒，突然间转化成了委屈的轻烟，熏得胸中感到一丝的心酸和一丝的苦楚。他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可是，毕竟是个男孩，生性开朗和乐天。转瞬间就对自己说：“有什么了不起。每个人大概都被人欺负过。谁没有过？电视剧里不是常说吗？大丈夫能屈能伸。”自我安慰的当儿，他的身影就在林立的大厦间穿行而过了。从高处往下看，就跟一只小蜗牛在草丛中蹒跚一个样。就这样，他一步一步地走过了半小时的大厦丛林。
轻快铁轨道接下来将志强领到购物商场区来了。将视线放高，他看见高高大大的广告牌，不外都是漂亮的模特儿摆着酷酷的造型。他还认出几个自己熟悉的明星脸来。然后将目光放回水平线，看见这里的人装扮时髦和前卫。已经是放工时间了，好多成年女士在逛街。看看左右，发现了刚才已经路过了两间的Starbucks。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的人们多么的悠闲啊。想必是辛劳了一整天，现慰劳一下自己吧。林林总总的橱窗设计吸引了志强的注意力，他边走边观赏，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条小路上。
他停下了脚步。看见这里的气氛跟刚才的豪华气派简直是天壤之别。刚才那里是多么的亮眼夺目，显出一派繁荣景象。这里，象屋后的小巷一样，阴森而诡异。有几个楼梯口亮着青色的小灯。好几个女人独自靠在墙边，还有几个坐在了小凳子上。志强心里纳闷，呆在路口好一阵了，他自己没察觉。突然，靠他最近的一个女人对他招手，叫他过去。他带着好奇心，缓缓地走上前。在几步之遥时，看见这女人脸上画得像唱大戏一样。“好丑喔。”他心里暗叫。女人大步朝他跨来，走到他身后，将一只手臂饶过他的颈项，涂了鲜红色的指甲放在他的脸上。女人猛然间将身体靠近他，酥软的胸脯紧贴着他的背。他心里一惊。在还没来得及移开之前，她开口说：“靓仔，摸一下十块钱，要爽吗？”
他吓了一大跳！掉头拔腿就跑，使劲地跑。跑到了大道旁，看见一辆的士迎面而来，就伸出手招呼他停下。上了车，司机问他那里去，他还愣着不会回话。司机加大声量再问一次，他才醒悟了答上了自己住的花园。他的心还在蹦蹦的乱跳。这还是他第一次跟一个女人亲密肌肤接触，虽然有点害臊，但是想到那女人的花猫脸，心里就恶心。
回到家里，跟隔壁的邻居借了钱还的士费。没多久，妈妈就回来了。知道他花钱乘的士回来，妈妈责备地问道：“为什么坐的士回来？这么贵。”“累死啦。这么远，怎样走？”语气廷平和的，其实蛮心虚的。看见妈妈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他才心安了。可是，脑中不断出现那丑夫人的脸孔，挥之不去。心里呐喊着：“忘了吧，忘了吧！打死以后都不再走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