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于2016年2月21日及28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多年后,戏院里,Matrix里那群坏警察戴着耳机沟通器,让我震惊不已。几年前,我爸买了一个大哥大无线电话。我和我弟常嘲笑我爸。自从他花了千多块买这块大东东,总说自己已经站在时代前端。可是,他总是拿着这块大东东,到门外大喊:“什么,听不见,听不见!”现在,我真想把我弟抓来,对他说,大弟,你看,大哥大的未来!Keanu Reeves这帮人,靠有线电话链接真实与虚幻。逃命,还得找个电话亭。当下,我就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过,Keanu Reeves最终变成弥赛亚,完成了邪不敌正的好莱坞方程式。我一点也不过瘾。
人类社会永远朝便捷方向前进。不断打破旧的限制。创造新的界限。但是,局限也曾经美好。只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像我,看了Matrix很久以后,才买人生第一架手机。当时,朋友们都已经开始传sms,我还战战兢兢学着操作小于四分一巴掌的荧幕。我当然了解,手机没有电线障碍,非常方便。可是,我倒怀念有线电话的一些缺陷。那个时候,煲电话粥时,尿急起来,叫他等一等,然后小心翼翼把电话筒搁在一旁,再上厕所。匆忙解决后,立刻捧起电话筒,说:“我回来了。”心里还害怕电话那头不会传来回应。患得患失,未尝不愈加珍贵。今天,随时随地能在线的年轻人,或许用同情的眼光,看这段落后的年代。其实,让我选择,我当然还是要跟上时代。那段往事,之所以美好,因为已经逝去,成了回忆。
“大小姐,电话!”
没想到今天他还来电。我提起电话筒:“喂?”
“是我。”
真是他。
“你等一下。”我用手掌盖电话下半身,朝楼下喊,大弟,可以了。我把电话全身贴到脸侧,一听,不对。我朝电话里喊:“大弟,盖电话!”瞬间,咔一声。空旷的空间,立即封闭。没有了背景,没有回音。他的声音变立体了,变很近。比在身边更近。
过去一个月来,他几乎天天来电。在学校,面对面对谈,眼睛对看,我也不觉得亲密。我一直觉得他是很好的辩友。他就是我们队的最佳辩才。大家都这么称呼他:最佳辩才。我们身边总有其他人。在学校,我和他是集体里的一份子。想起学校里的他,他们是他,他是他们。见面讨论过程中,剖题,脑力激荡,立论等等,说话时那么正经。也天然,不带人造色素。我常想,工作了,跟同事跟老板说话,也是这样的吧。在电话里,省去身躯符号,表情暗示,讨论辩题反而更有效率。或许,他因此才喜欢跟我在电话里讨论吧?
不过,每次电话里的成果,第二天回到学校向其他人报告时,我们都会省去细节。是我们在电话里争论后的结论这一细节。有一点隐瞒的意味吧。也不算。有一次,他们问说,为什么你们的看法如此雷同?他淡然地说,我们在电话里讨论过。我当时吓了一跳。我头只低了两秒,大家便转换话题。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是啊,没有隐瞒不隐瞒的。不讲,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而已。
我却觉得,电话里跟他讨论辩题,不一样。像公司里两个同事为了公司利益,放工后共同加班吧?没有私人情感。我自己知道,这些电话争论,默默为我们队作出贡献。很大的贡献呢。所以,我承认,我真觉得,他是我最亲密的辩友。尤其在电话里,我们非常认真,非常严肃。公事公办。只是,有一点我不否认,我一直不懂得处理。是沉默。见面时,没话了,转身离开罢了。手里多了个电话筒时,那寂静变得有股味道,浓烈而呛鼻。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滔滔不绝吧。为了不尴尬,我们逼着不断说话。你一句,我一句。我一句了,你接不上,我再来一句。身为辩论队队员,说啊,嗯,哦的,拖延时间,很丢人吧。于是,我们来来往往,持续对话,许多攻不破的论点,产生了。
“人生最后一场。你有不舍吗?”
“我不知道。。。”
“最后一个奖座。”
“完美啊。”
“什么?”
“结束得完美。”
他没有回话。又轮到我说话吗?我能讲什么?该讲什么?我数着呼吸。突然间我想,他的呼吸我能听见吗?听一听。不,只听见自己猛力抽与喷。快,抑制住。糟,心跳更大声了。轰隆隆的,他听得见吗?快,说点什么。
“最佳辩才,你上了大学还是能继续拿奖啊。”
“晓珊,你会怀念中学吗?”
“不知道。。。”
我的名字。他第一次叫我。没有带姓。不是喂,不是你,不是空白的不称谓。我感觉,有一条界线,突破了。一股滚烫烫的浪潮,冲击。是不退的浪潮。不断涨升。继续浸染。我的脸颊,耳,额,下巴都快溶化了。眼睛,鼻子,嘴巴坚持住!
我说:“你可以参加大专辩论队啦。”
他没有再叫我。只有那么一次。是无心的吧。不小心就脱口了。只是黑白的陈述句。只是轻轻的一声。也不是呼唤。不是吗?我想说,我会怀念。我没说。因为他没有问第二次。谁不会怀念呢?他也会的吧。大家都会。不用说,都了解。为什么要问呢?我说不出口。尤其对他。我会尤其怀念他。我说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会怀念大家啦。不只是他。但,他不能知道。我会最怀念他。不,不是最。我会特别怀念他。
第二天,一切都变了。却什么也没变。
下课时,我坐在自己座位上发呆。统考快到了。大部分同学在积极备战。懒惰的老师,让我们自修。不过,负责任的老师,也不强求懒惰的同学一起复习。班上状态看似松弛,实质紧绷。鲜少人讨论功课,但除了功课外,更少人谈起课外话题。之前,我告诉自己,辩论赛结束后,必须加入勤劳同学的阵营。这是人生大事。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件事。可是,辩论赛过了。我的心情还没回来。感觉身躯好轻好虚,一直飘荡空中,双脚没着地。眼光不禁要往高处,往远处眺望。但看不清任何东西。所有景物朦胧。自己由虚线组成,就快消失。真不懂身在何处。幸亏,有课室前这块大黑板,身上这套蓝白制服,眼前这本备考参考书。我知道,还得过一场考试。人生才过关。
我低下头,努力集中精神。忽然,眼角瞄到一个熟悉身影。我知道是谁。但,我不能抬头。要装没发现。为何这么造作?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只是,我的心跳开始加快。他正走向我!
“给她。”最佳辩才递上一本书。
“谁?”
他指向我旁边的空椅子。是婷婷。
我望着他。他跟以往没什么不同。但,也说不上是什么,今天的他,多了一点东西。对,我懂了,是多了一份冷酷。我点头。他说一句谢谢。听起来也正常。没有带人造色素的天然语气。跟昨晚电话里的声音,不一样。发觉到这点,我惊愕!
后来,他天天来电。不知不觉,一切变自然。
我看时钟,九点二十七分。
“你一定要来哦。”
“婷婷,我说了,先问我妈。”
“大家都到。我最好的死党怎么可以缺席啦。”
“男生你也请?”
“就是咯。你好意思吗?”
九点二十九分了。
“我明天答复你,好吗?我现在就去问我妈,好吗?拜拜!”
有时候,他会迟十几分钟,有时候却早几分钟。每晚,我都准备好,在电话响三声前,铃铃铃,赶到,接听。我弟知道,晚上九点三十分的电话,是我的。没人会跟我争。我急着接,只想表示诚意。让他知道,我有在等。
我们通电的长度一直在往上爬。昨天,到达了最高峰,两小时四十一分。
开始时,我坐在楼上小客厅讲电话,席地而坐。讲着讲着,会流汗。小客厅没有风扇。我随手拿起电话簿,当扇子,给自己一点凉意。有一天,我想,可以把房间的台座风扇抬出来。于是,我开始边听他的声音,边享受开快车的快感。是打开车窗,然后把脸凑前去的快感。我弟看见了,会大叫,大小姐,你开这么大风,火更猛,粥快干水咯!我翻个白眼,害怕他听见了。我这臭大弟,要不是觉得害羞,我一定跟他骂上几回合。几天前,我发现电话线有足够的长度,让我拉进自己房间。不过,电线的移动会产生一点噪音。吱吱喳喳,不断拉扯电线,直到噪音消失,才可以继续讲。讲完了,必须物归原处。我妈从来不干涉我讲电话。但是,那天她也发火了。她说是我用电话太频密,把电话讲坏了。我问,是有噪音吗?那不是坏啦,调一下电线的位置就好了。我妈还是怒气冲冲,骂道,谁这么得空,把电话拉进拉出的!跟谁讲电话,每天都讲,什么这么好讲,讲不完啊?我低下头,静悄悄离开。幸亏我弟不在场,不然他一定乘机煽风点火。有一次,跟他吵嘴,他说,你这么会讲,跟你男朋友讲去啦。我顿时词穷。当下,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气,还是害臊。
因此昨晚,我不敢讲太多话。像鸵鸟一样,默默埋藏自己,世界就听不见了。偶尔啊啊,是的,对啦回应他时,也尽量放低声量。一面隐蔽自己,一面注意听楼下动静。偶尔太安静时,我感觉自己的耳朵都拉长了。当声量恢复时,我知道是广告时段。他们还在看电视。
十一点半,我发现楼下突然关了灯。然后,我爸和我妈上楼来了。
他在那头,问了我一句:“对不对?”
我没回答。我注意聆听我爸我妈的脚步声。他们上来了。在楼梯口。为何他们停顿?
“喂?”
我左掌立刻覆盖电话上半身。屏着气,仔细听。我爸和我妈还在主人房门口。我等待。右手紧紧抓着电话腰部。心里呐喊,不要发出声音!开门,快开门啊。接着,楼梯小灯关了。四周霎时陷入一片漆黑。一声轻轻的砰。好,他们进房去了。
我松一口气。
“我全家都睡了。”
“你还没。”
“我躺在地上跟你讲话。”
“我这里也是很静。”
“我这里黑黑的。”
“很浪漫,是不是?”
“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声音。还有不那么动听的,我的声音。我不时想象,自己的声音,在线那头,是怎样的呢?会蜕变成什么样子?像他,来到我这头,变得温暖而感性。有点像中学水彩绘画课时水量过多的涣散失焦。但,幼儿园时用蜡笔胡乱涂鸦的线条色块更贴切。我不会让这副声音戴上脸孔。那张脸孔,冷冽,漠然,陌生。
我们已经毕业。我再不用看见他。再不需要假装我们不亲密。我也再不自问,为何面对面时,他是个路人?现在很好。他的声音简单而存粹。是我熟悉的。我喜欢的。沁入心的甜蜜。
今晚,我没料到婷婷会找我。
十点零九分。他从来不会这么迟。怎么办?我从来没有主动过。这次要破例吗?
十点十二分。我决定现在就打。再迟,他的家人投诉就不好。
可是,嘟嘟嘟。。。占线。
跟婷婷讲完,我已经把电话拉进房间。我双腿盘坐,盯着电话,等待。电话睡着了。我不能打扰。我得等它一觉起来,自己向世界宣布刚刚的美梦。它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欢天喜地。这时,我提起它,就承接一份美梦的喜悦。
直到十点二十分。铃铃铃!
“喂喂 !”
“是我。”
“刚才我跟婷婷通电。可能你打来,占线了,是吗?后来,我打给你,也是不通。是你家人用电话吗?”
“是我用。”
“哦。。。”
跟谁呢?我想问。
但,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他却知道,我有话不说。我也知道,他知道。沉默,没让我紧张。几个星期来,我们学会跟寂静相处。有时候,不说话,我更理解他。他更理解我。有时候,不说话,听得更清晰。不用说。不能说。说了,会消失,像山谷回音。不说,是心灵回音,持续震荡。我学会珍惜悬在两头之间的不说。那是一条线,系着我和他。
最终,我没问,他跟谁讲电话了。
婷婷的生日总是落在学校年终大放假期间。这么多年来,我们几个好朋友总会替她庆生。假期了,顺便逛街,看戏,吃快餐。今年,生日派对在她爸的俱乐部举行。很隆重。几乎全班同学到齐。共出动了七辆车。都是男生当柴科夫。大家先到学校集合。
穿着便服回校来,感觉真奇怪。是良好的奇怪。有一种离开了,但选择回来的自由。由于多了舍弃的权利,才感觉自己曾经是中学生。
毕业后,大家都很急迫。三两天,就聚在一起。他发现了一家新茶馆,她要买新衣过圣诞,他想尝试晚上驾车上云顶。还有各种各样,琐碎理由。通个电话,确定谁家能够腾出一辆车,就出动。或者,干脆他爸没用车,随便找个地方溜达吧。要不,游个车河也行。大家都在家里等电话。只要一句:“有车了”,便出发。十天前,三个男生,竟然驾着一辆小van,来到我家门口。他们说,在我家附近交了一个开茶坊的朋友。很好人哦,每人只收基本费三块钱,就茶水任喝,还请吃面包夹雪糕。我问说,谁家的货车,像要去pasar malam开档一样?他们哈哈笑,说真的是龙仔他爸晚上卖水果用的小货车。白天他爸睡觉,他偷偷借用几小时啦。
这是我第一次到茶坊。一踏进门口,感觉昏暗。一粒粒黄澄澄的大灯从天花板垂下。矮矮的木桌子上摆着一小罐水和一组木制小器具。没有椅子,很多小抱枕。怪不得要在入口处脱掉鞋子。穿着袜子,木地板很滑。
我让他们跟老板交涉。很快,送来了一个大盘子和一个大钢茶壶。大盆子上面有两个小茶壶,一个有盖,另一个开天顶。还有四个小茶杯和一包茶叶。真小巧精致,很高级哦。我问,什么茶?水仙啦,很香,又便宜,阿风说。他补充,反正喝不起茶王,冻顶乌龙啦。我心暗赞叹,还真在行呢!
我发现龙仔擦亮火柴,点在小水罐上。原来是火水。然后,他拿起插在小木桶的一支小茶匙一样的小器具,舀茶叶,放进有盖的小茶壶。开顶茶壶干什么用的,我正想问阿风,华安秀才说话了。
“真没想到啊?大头和妈咪lim在一起了。”
“是吗!”我非常惊讶。
“所以说嘛,不要一天到晚蹲在家里。偶尔出来蒲一下啦。”
龙仔神秘兮兮地:“这不是什么新闻了啦。告诉你们最新独家情报。”
大家看他。
“最佳辩才在追一个女生。”
华安秀才和阿风异口同声:“谁?”
“不知道。”龙仔说完,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我立刻拿起茶杯。咦,空的!假装研究茶杯纹理。
啧!华安秀才不屑的一声,替我解围。幸亏!
我倏然醒悟。这是他们来找我的原因吗?想试探我?一定是。好坏!
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是谁告诉他们?是他自己讲的吗?我和他的关系已经曝光?这算是他间接告白吗?告白还有间接哦?好多疑问。绝不能问。得装懵懂。
“找他逼供。你一起去吗?”华安秀才瞪我一眼。
“才不要!”反应太快,我心虚弥补:“我才没有你们这么八卦。”
“小姐,人生苦短啊。不娱乐自己怎么行?”
“八卦也算娱乐?”
“不然呐?”
毕业后,大家的关系都变了。原本话没两句,现在倒亲起来。大头和妈咪lim,一个坐在老师前面,一个躲到课室最角落。谁会想到他们能擦出爱火花?似乎五六年来同窗的情谊,毕业后才正式开始。这三个男生,过去跟我插肩而过,现在竟然跟我坐在一起,聊八卦。好微妙。也儿戏。走到人生一个关口,等待另一段起程的这段空档里,大家很拼命争取快乐。像出了牢笼的小鸟,尽情飞翔于辽阔天空。把握此刻,活在当下。谁都静不下来。必须找个地方走走,找个八卦聊聊,找个借口动动与聚聚。而且,大家意识到,这段空档很短,不容许迟缓,拖延。再过几个月,有些人会出国留学去。本地学院也跟着开课。大部分人都得再上学。有的人则先打零时工,也无法再相聚玩闹。只要能见面,大家都不放过。而见面,吹的无非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的。
婷婷庆祝生日,大家当然不可能错过。
在学校集合,我没看见他。心里纳闷,他不来吗?他们说,人齐了。于是,七辆车,浩浩荡荡出发。
抵达俱乐部大门口,我看见婷婷,两个女生和最佳辩才站在一起。原来他先到了。
婷婷把长发烫了。我吓一跳。她对我说,是暂时的啦,洗个头就恢复平直了。我也跟班上所有女生一样,毕业前一个月就不剪发。毕业典礼那张女生合照,个个头发长到肩,一点不符合校规。但是,也没人管。有人还留起指甲来。不过,还是等到离校后,才敢涂上指甲油。今天,我发现,几个女生化妆了。真不习惯。进入我妈我姨的行列了。跟我是同龄的呢。
我跟最佳辩才相看两秒。他今天穿一件有领短衬衫,配一条西裤。有点正式,但很好看。我没有表示什么。他也一样。我们见面,就是这样。
婷婷拉着我,进大厅去。他跟在我们后面。我有点紧张。但故作镇定。
大泳池旁,摆了自由餐最常见的炒米粉,炒饭,炸鸡翅,炸鱼丸,西瓜,燕菜糕,Sarsi,A&W,水冲橙汁等等。吃得差不多了,大家站在一起,唱生日歌,让寿星女切蛋糕许愿。还没分吃蛋糕前,婷婷要求拍一张大合照。但是泳池旁站不下三十七人。大家移步到俱乐部大厅。
婷婷一直拉着我,让我站她身旁。我眼角余光瞄见,他在我后面。我尴尬,直愣愣望向前方,不敢乱动。
大合照后,婷婷说喜欢唱歌的可以去卡拉OK,想尝试桌球的可以去桌球厅,或者想玩电玩的可以去抢桌球厅的两架投币游戏机器。男生们一哄,都往桌球厅跑去。婷婷拉着我,说我们唱歌。
八位女生都在这里。男生寥寥无几。他是其中之一。我想,就知道嘛。他一定跟来。
他拿起麦克风,大方站在荧幕前。他点了一首张学友的歌,广东的。是情歌。不知道为何,我的心开始加速。我很期待,却有点慌。觉得大家的眼光都投射在我身上一样。事实上,没人看我。但,我感觉自己赤裸裸,很不自在。他开口唱了。我头低下,情不自禁闭上眼。啊,我又和他独处了。黑暗中,没有第三者。非常美妙,他比平常更温柔,更深情。磁性的歌声,性感无比!这把声音,是一把鸡毛扫,搔得我浑身痒。我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然后,细细长长吐出。感觉又折磨,又舒服。想让他停止,却渴望听下去。我想逃,离开这里。但是,这里是我最想存在的地方。我告诉自己,必须克制自己。可是,我又听见自己说,让我解脱吧。
猛地,另一把声音加入。很清脆的女声。我睁开眼。看见婷婷站在最佳辩才身边。
他们的声音和在一起,互相迁就。她慢了半拍,他便加大声量,领着她,让她赶上。她加快速度,不小心也放大了声量,但立刻发现了,赶紧放小声。他们小心配合,有意融合。这不是独角戏。唱到尾声:“爱是永恒,当所爱。。是。。。你。”男声非常坚定,女声有点退缩。她不是不确定。是害羞。
我的心,很重,重,重,一直沉到脚底。胸口,空了。每一口呼气,是一声嚎叫。没人听见。声音,困在虚空胸腔,没有出口。振得我全身颤抖。快窒息了。。。一次呼气比一次呼气更用力。终于,我喊出一声,啊!唱得好!大家看我。我怀疑,所有人都看见落了一地的花瓣。我没有刻意让他们听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婷婷回身看我。我使力闭眼,移开视线。
她没有再来拉我的手。
晚上九点半,大伙儿说该散了。
离开前,在大厅,她才上前来。她抓住我的手臂说,明天我打电话给你。我心想,好,我等你。
好不容易,第二天清晨。
超过两个小时了。只有一通电话,铃铃铃。是我妈的。我没有接。我怕。任由电话响,铃铃铃。每一声都在我耳膜上尖叫。我心里呐喊,快接,快接啊!可是,我妈拿起电话筒说,是你哦,什么事?我即刻失望,极了。
我爬上爬下。在楼上,我打开收音机,没有在听。下到楼下,我打开电视机,没有在看。起床以后,只上了一次厕所。当时,耳朵留在电话旁。
太难受了,已经接近中午。
我望出门外。太阳很猛。心想,这个时候不必排长龙吧?
我跑上楼上,找我的小钱包。算了算,才七十仙。这不够。我跑下楼去。看我妈在厨房。我走到电视机旁的小桌子,拿起那个大钱包。好多零钱。五十仙,八十五,一块零一五,一块零五十。好吧。不能全拿。会被发现。我留下了一个十仙,一个二十仙和所有的五仙。不行,还是太明显。我再把手掌中的一个二十仙放回去。好吧。再放,就不够了。
我想对我妈说,我去散步。不行,她不会相信。不如说,去买东西。也不行。该说什么呢?算了。静悄悄就好。
步行三分钟,到了。
公共电话亭里有一个菲律宾女佣。
天空正中的太阳直射地面。电话亭没有仁慈赐我一点影子。我可以走几步路到巴士站去。我没有。我觉得还是要排队。
我伸长颈项看进电话亭里。电话上没有放着零钱。她用电话卡。我知道没礼貌,但我还是曲身前去,看小屏幕上的数字。她发现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不安眼神。我觉得很抱歉。太阳真的很烈。如果待会儿轮到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讲多长。幸亏,只有我孤独一人在晒太阳。我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虽然,我很急。也很热。
不一会儿,她就盖电话了。离开时,她也没敢看我一眼。
7835266。这个号码,我梦里都会背。还有几个号码,也是倒背如流。基本上,班上所有女生的电话我都记住了。男生倒没有。从来不拨,怎么会记住呢?他例外。那天第一次打电话给他,是从毕业特刊里找到号码。但是,打一次,就记住了。
“喂,请问叶慧婷在家吗?”
“请你等一下。”
一声轻轻的咔,然后听见背景声音说,二姐,是个女的,不是你男朋友啦。我纳闷,他们拍拖很久了吗?
十秒过后,电话筒传来她的声音:“喂?谁?”
“你不是说打电话给我吗?”
“是你!我在等电话。对不起啦。本来吃饱饭就要打给你的。”
“你在等最佳辩才的电话。”
“嗯。。。你生气啦?”
“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知道。”
“什么?”
她不说话。我很不耐烦。有股味道很呛鼻。咳咳,我清了清喉咙。我想象,那头,她咬着自己的下唇?像每次她撒娇时的模样。我很气。有什么好扭捏的?我又不是他。
“他有告诉我。每天,他打了电话给我,会再打一个电话。。。是你啦。”
“你这样也不告诉我!”
“我不好意思说。。。”
又是一阵静默。她又扁嘴了吗?一副楚楚可怜。我不买账。恶心!
她越来越小声:“我们都猜,你暗恋他。所以,不敢告诉你。”
“什么!”
“你原谅我们,好吗?我真的不懂应该怎么做。我也很烦恼。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的友谊。真的真的。我很珍惜你。你要相信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对你说。我们没有心要隐瞒你。对不起,好不好?”
嘟!嘟!嘟!
“什么声音?”
“快没钱了。”
“你用公共电话?为什么?”
“因为。。。”我哽咽。有一股气往喉咙冲。我使劲忍。忍!然后,大口吞进肚。
嘟!嘟!!嘟!!!
吸一口气,我说:“叫最佳辩才永远也不要再打电话给我。”
线断了。
脑里她的画面,没了。
我失落。失落?为什么?她会是怎样的反应呢?她非常内疚吧?还是照常吃午饭去了?不,她在等他的电话。妈的!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伤心,她失望,她生气,我都无所谓。无所谓!
回到家,我把裤袋里剩下的零钱放回我妈大钱包。一转身,看见我妈。
她问我打电话给谁。
我很惊讶。她怎么知道?骗不了她。可是,我还是说,没有啊。我没有用电话。
我妈静静看我。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猝然,那股气又往上冲。冲过了喉咙,一直攻到鼻子。我立刻低下头,快步走过我妈身边。然后,咬着双唇,跑上楼去。
我妈在后面喊道,快吃饭了。等下下来吃饭哦。
此刻起,我再不接电话。不过,说真的,电话也不常响了。铃铃铃,通常是我弟的。他也会知道。所以,没有问题。只是偶尔,电话响很久,太吵了,铃铃铃。。。我会很焦虑。我弟,他很过分。不论是闲着看电视,在房无所事事,还是在厕所干大事,他都大叫,不是我电话!我很想大声骂他,但找不到适当的词汇,句子。我觉得,很合理啊,知道不是自己的电话,何必接呢?不过,万一是,怎么样?你好意思吗?我还是骂不出口。我自己也不愿意接受这万一。
于是,我妈接。要是是她的,我心里会说,看嘛,就知道。要是不是她的,她会大骂,为什么你们都跟电话有仇了!我爸从来不接电话。不过,我和我弟都醒目。当我们发觉我妈真无法腾出一只手一张口时,就会主动起来。可不能惊动我爸哦。他发火,大家遭殃。这时,就是我和我弟上战场了。刚好一人在楼上,一人在楼下时,就是互相等待。不是我和我弟之间。是我们和电话之间。第一次停战,还不算胜利。有时候,停战片刻,第二轮铃声会来袭。当我们俩同时都在客厅或饭厅时,我们会对看。他说,你的。我说,不是。他说,不是也可以接。我说,对啊。有时候,是我先说,你的。于是,同样的对白从不同的口说出。其实,我们心里都会知道,上次你接,这次我就退让。但是,如果上次我接,这次你可不能不退让。不论轮到谁,谁都会满腹牢骚。没关系,牢骚是可以有的。这点我和我弟有共识。
有一天,我和我弟在看电视。我妈外出了。
铃铃铃!
我弟省去一向的对白,直接说,到你,快啦!去!
我拿起电话筒,将它全身贴到我右脸侧:“喂?”
“。。。”
“喂?找谁?”
“。。。”
我仔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
顷刻,感觉好熟悉。好亲切。我不敢再说话。
时间凌步线上。
谁啊?我弟来到我身边问我。
哦。我惊醒。我半梦半醒说,他不肯说话。
我弟抢过电话筒,
喂?
喂,喂。
喂!
我不知所措。心里一阵酸痛。眼睛,鼻子都湿了。
我弟粗暴把它的身躯拍回它床上。
我弟对我说,没有人啦。
是吗?我明明听见他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