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容易的距离》

刊登于2015年3月29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四十分钟的高速公路结束了。畅通的部分也是。接下来，预测的时间是半小时至两小时之间吧。对于这座城市，谁能准确掌握？距离多远多近，一点也不重要。按时抵达，或许是幸运，因为没有阻碍。要是遇上了自然或者人为的阻碍；很近很近了，目的地还是被时间推到遥不可及的远方。距离，那么具体明确；可是趋近时，变得那么飘渺，不可捉摸。

距上次回妈妈家过新年，已经一个月了。当时住了一个星期。离开前一个晚上，大家吃完晚餐，都到客厅去看电视。我和老公帮妈妈洗餐具。走出厨房，我看见妈妈竟然独自坐在饭桌前，落寞地发呆。现在想起来，心还是酸酸的。很快，我就能见到她了。说好了一起吃午餐。她一定又准备了我喜欢吃的，像姜炒蛋。这道菜没什么特别，但是切工很差的我就嫌切姜丝很麻烦；而且炒蛋一定要很多姜丝才好吃。所以，每次回家就要求妈妈做这道菜。妈妈每次都说，女人多吃姜好，似乎我个人的偏好不是重点。

这次回家，我特别期待。准备带爸爸和妈妈去吃西班牙菜。是网上订购的套餐。虽然不便宜，但是打了半折，应该算是值得的吧。妈妈总是投诉说，每次不下厨，跟爸爸在车上兜来兜去，不知道去哪里吃，吃什么好。最终，总是回到熟悉的小贩中心，吃咖喱面或者炒粿条。就随便找一家没进过的餐厅吧，也别管价钱了，我说。可是，妈妈摇摇头。我知道，进了陌生的餐馆，老人家看着餐单上陌生的文字，也会觉得迷失的。这次，我决定带妈妈尝试新鲜的东西。她会开心的。

今天全程一个半小时就完成了。我背着包，一面开锁，一面就大声宣布自己的到来：“爸！妈！”

我到餐桌一看，是烧肉。我知道，这是妈妈早上特别到巴刹买的。爸爸说，平时他们两人，吃的就是各种瓜菜一锅熟的汤料，偶尔加上各种豆谷糙米熬成粥，就这么一餐两餐吃着。只有我回来了，餐桌上才会出现猪脚醋，白斩鸡或者茄汁大虾。我把背包背上楼上。我的房间换上了新的床单，床头书桌也擦得干干净净。厕所也有清洗过的痕迹。

我回妈妈家，就什么都不用做，变成了一个公主。我当然可以帮妈妈做一点家务。但是，妈妈其实是乐意为我服务的。我总觉得，每次回来，妈妈忙得不亦乐乎，其实是一种快乐的付出。我的回馈，就是好好享受。而平日爸爸不喜欢到超市去，我回来了就载妈妈去买一些巴刹里买不到的东西。偶尔，我会带我们那里便宜大颗的芋头给妈妈，让她可以煮芋头饭吃。还有，爸爸患有糖尿病不能吃甜，我回家就带妈妈去喝下午茶吃甜品，然后买一包肉干补偿爸爸。

这次，西班牙餐厅不在我们这区。老公用手机的地图导航，才找到了。

我们来到餐厅门口，看见大门外摆设了几张餐座。大家还在张望的时候，爸爸说话了：“坐外面吧。吹吹风，挺凉快的。”

我看了一眼妈妈。她的脸黑了。其实，我也喜欢吹冷气。但是，爸爸已经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网上订购的是套餐，已经配好。我把固本交给招待员就行了，不用看餐单点菜。大家正在悠闲地等待着。爸爸突然从裤袋里掏出一包香烟。这才是醉翁之意。大家早已意料。可是妈妈还是接受不了：“又抽烟！”

“最自私的了。大家都要吸你的二手烟。明明是不好的事，还要做。医生都说要戒掉了，还是不听。”

老公已经在玩弄他的手机。爸爸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我也把视线移开，四处打量这里的装潢。

“那个张明啊，也戒掉了。说是为了孩子着想。为什么你不能？”

爸爸吸了一口，转过头去，把烟喷到身后。可是，缭绕的白烟象八爪鱼，触角缓慢回头侵占我们的上空。

妈妈还没讲完：“就是这么不自爱。每天还是要喝拉茶。一点都不照顾自己的健康。”

爸爸皱眉，反驳说：“我的拉茶是kosong的。”

“椰浆饭呢？”

“那一点饭算什么？”爸爸说完看了看我，要我评理的意思。

“你的血糖在控制中吗？”我问爸爸。

妈妈抢先回答：“哪里有？8点啊！”

“胡说！正常的时候都是5点6点。有时候会7点而已。”

这时，招待员捧着一个大盘子来到我们面前。我看见有大虾，蛤蜊，乌贼，就说：“这是西班牙的海鲜饭。吃吧。”

这昂贵的晚餐，应该是让我和爸妈更亲近的。但是，此刻，这大盘的海鲜煨饭却成功阻隔在我们之间。

妈妈为爸爸好，这是事实。不过，事实未必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与态度。我非常明白爸爸的心态。用他的话说，就是：“现在不享受，还等什么时候啊？”我对他说：“你放弃一些享受，是为了有更长的时间来享受更多啊。”当时，我们在车上。妈妈为我的话鼓掌欢呼。可是，下了车，爸爸还是掏出香烟来，衔在唇间。

第二天中午，妈妈在厨房里洗菜，准备煮午饭。午餐过后，我就要回自己家了。我来到洗手盆边，站在妈妈旁边，陪她说说话。

“你说说你爸爸吧。人都这么老了，还这么不自爱。”

我静默，让她继续说。

“医生说，抽烟会影响糖尿病的。你说说他吧。”

“妈，你也知道爸爸不会听的。”

“那怎么办？”

我没有答案。

妈妈重复：“那怎么办？”

“你自己看开一点吧。”我只能这么说。

看开什么呢？看开自己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丈夫。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爸爸在抽烟，而妈妈一直在反对，叨念。爸爸在我出世前对妈妈许下了一个承诺。他说，只要我长大了，到了会说：“爸爸不要抽烟。”时，他就戒掉。结果，事实兑现时，爸爸却笑着对我说：“等到你以后有了一个女儿，她对我说：“爷爷不要抽烟”时，我就戒掉。”

后来，上了小学，我更懂事了。那难闻的烟味，真令我厌恶。我拿了许多白纸，剪成条状，写上了许多标语：禁止抽烟；不抽烟的爸爸最好等等。我把这些标语贴满客厅。

有一天，爸爸的一位工人来到我们家。他们坐在客厅里谈些工作上的事。谈着，这位客人就把香烟掏出来，并递了一根给爸爸。我看见他们在客厅里抽起烟来，立刻火冒三丈。我走到他们面前，指着墙壁上的标语，大声叫道：“禁止抽烟！”

客人吓到了，顿时不知所措。突然，爸爸放大声量，厉声斥责：“大人讲事情，小孩子走开！”

自此，我再不敢阻止爸爸抽烟了。

多少年前，我已经知道，爸爸承认自己抽烟是不对的。可是妈妈呢，在半个世纪来，还是重复唠叨爸爸，抽烟是不好的。她始终看不清，爸爸从一开始就已经明白这道理了。

此时，妈妈开始切猪肉，她说：“他跟朋友旅行时，可以十天两周都不抽烟的。”

我转换一个角度，安慰妈妈说：“他已经快七十五岁了。你就让他吧？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们隔壁的陈先生，患上了咽喉癌。就是抽烟啊！”

妈妈也看不开，健康不完全掌握在个人手里。

妈妈是各种健康观念的追从者。我小学时，她跟着朋友去练太极十八式。当热潮过了，她也停止了。我上中学时，她腰椎疼痛，就疯狂地寻找各种偏方。于是，她找到了智能气功，还不辞远道飞到中国的中心去修炼。这间中，还有各种奇怪的蹲墙，拍打身体，倒退走等等运动怪招。我也忘了什么时候，社会上流行起各种食疗保健的观念。妈妈尝试过喝果汁，吃有机酸奶，吃五谷杂粮，喝酵素，喝茶喝酒等等。当然，每次有亲戚朋友推销一些灵芝丸，蜂蜜，有机豆粉和胶原蛋白时，她也没办法不尝试。还有，妈妈也尝试了各种针灸，按摩，拔罐等等疗法。最近，她迷上泡温泉。

妈妈说自己疼痛，所以要自己解救，我们当然不能阻止。即使我们常常觉得她只是在自我安慰，我们也不会不让她花费大笔钱尝试各种东西。但是，她希望家里人都跟随她，一起重视健康，一起把健康放在首位，就把大家都搞得很累。

爸爸显然愿意跟命运打个赌。即使他知道自己的胜算不高，他还是愿意输掉一些健康，一些生命长度；来换取一些生活乐趣，短暂生活享受。对他来说，不用克制自己的欲望，已经算是赚到了。

我把酱油递给她，说：“妈，你不要再劝爸爸了。他反而会怨你的。”

妈妈一脸无辜和懵懂。

我说得再清楚一点：“他觉得自己快死了，你还要剥夺他的快乐。”

妈妈先是一怔，接着说：“可是，我要陪着他吸二手烟，我讨厌啊。”

我知道，接下来按逻辑，我应该说的是：妈，你就忍受一下吧。

可是，我沉默不语。

每天早晨，爸爸爱拿着报纸，到印度档去享受早餐和香烟。妈妈劝不了，又不忍心不相伴，总是被强迫呼吸危害身心的二手烟。我曾经劝妈妈，不能忍受就自己在家里吃面包，喝牛奶吧。可是妈妈说，爸爸会不高兴的。妈妈这么一说，我就从此不再提及早餐的事了。

妈妈没有说，但是她一定和我一样，预知到爸爸任性的结果未必是丢掉性命这么直截了当。或许他会行动不便；或许他再下不了床。当爸爸尝到恶果时，苦的不会只是他一个。爸爸不会不了解自己的命运牵涉到妈妈。只是，他还是不惜附带妈妈的幸福一起打赌。至于输或赢，他一点也不在乎。

我不想生爸爸的气，也不想替妈妈痛苦。我劝自己像劝妈妈一样：看开一点吧。

要看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去看。

妈妈把盐撒在肉片上。她双手扭搓那团肉时，还是说了这句：“他会听你的话的。”

我回答：“妈，快炒菜吧。我们还要赶路。”

“不然你们吃了晚餐才走吧。我还没炒姜丝蛋给你吃。”

我撒了一个谎：“你女婿会生气的。”

妈妈看了我一眼，说：“那我炒好，让你带回家去吃。”

回家去，我就要先整理行李，把衣服洗了。然后要进厨房煮水，从冰箱里拿出冷冻肉解冻。接着要扫地和抹地。再晚一点，煮晚餐前，我和老公还要遛狗。回到家，我公主的身份消失了。可是，我现在还真想回自己家。

姜炒蛋还没被打包，已经被我吃了大半。剩下的，妈妈要我带走了，我不肯。

我们的车在几个交通灯前停了几次。基本上，路上非常顺畅。虽然车流也不小，但没有达到堵塞的程度。三刻钟的时间，我们就来到了高速公路入口。我有点不相信。最花时间的路程已经结束了。但是，我觉得我还没离开太远。

刚刚上车前，妈妈站在门口跟我挥手。

爸爸则走到大铁门这里来。他问我：“什么时候再回来？”

“下个月吧。”

“这么久？”

我心里揪了一下。

妈妈家跟我自己家相距超过70公里。这一个半小时的距离最好，容易抵达，也容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