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于504期《蕉风〈浪来了〉》
这是由一个老太婆和两兄弟的小家庭组成的,其实也不算太大的一个八口人家。这么大间的独立式房子,当然容纳得了五个大人和三个小孩。同住一屋,朝夕相见,日日相处,关系肯定密切得不得了。这种密切,可以是像良朋知己那样,也可以像猫与狗那般。或者是相亲相爱得非常密切,又或者是相缠相斗得非常密切。我走进这栋房子,就觉得自己闯入了别人的家庭。因为,对一个外人来说,一家人的定义,就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阿哥一见到我,就送上了他惯有的灿烂笑容,说:“老师,早安!”我回送了他一个微笑,手掌情不自禁地就伸到他头上,轻轻拍打。阿弟随着表示了他的存在,也说:“老师,早安。”我看着他,发觉他的脸是漠然的,一点热情也没有。“啊,阿弟。早安。”我说着,将手收回, 就走向了书房。
这对兄弟是亲生的。但是,相隔一年,同样一个妈妈生出来的两个宝宝,却有如此大的区别。阿哥活泼,机灵,外向;阿弟沉稳,木讷,文静。身为他们的补习老师,我没有对谁特别偏爱。但是,阿哥确实比较讨人爱。他不但可爱,而且资质聪慧,什么东西只要重复教两次,就记住并学会了。阿弟,嗯,是比较笨拙。常常我已经反复地对他讲着同一个道理,他还是一脸茫然。所以,按照客观计算,我花在阿弟身上的时间是比较多的。这当然对阿哥不公平啦。所以,我过去是比较疼阿哥的。现在,我更怜爱阿哥了,因为我知道他妈妈的心是偏向阿弟的。
昨天,补习完毕后,我正准备离开时,经过大客厅看见阿哥的婶婶正在看电视。她人非常友善,每次看见我都很亲切地打招呼。我对她很有好感。相比较下,阿哥的妈妈就严肃冷漠多了。昨天,她竟然开口说:“老师,我载你回家吧。”我对她的好意非常感激,因为外面烈日当空,即使撑着雨伞,徒步二十分钟还是会汗流浃背的。我心想,这么友好的有钱太太,还真难得呢。
婶婶驾着车,突然清了一下喉咙,说:“阿哥和阿弟好教吗?”
“哦,两个都很乖。”我回答说。
“乖?那个阿弟啊,其实很狡诈的。”她声音里有一种抑制着的激情。
我有点惊讶,问道:“是吗?”
“哪,才上个星期。我们家阿妹跟他们玩。不知怎么的,阿妹就哭了起来。我问说什么事。阿弟就指着阿哥说,是阿哥推倒阿妹。我还真相信呢。结果,阿妹自己开口说,是阿弟推倒她的。”她说着,就瞥了我一眼。
我淡淡地回应:“是这样。”但是心里想,小孩之间的纠纷是很难评断的。
“哎呀。可是啊,可怜的阿哥每次都中打中骂。”她摇了摇头,非常惋惜的样子。
“为什么?”我内心也有点心疼了。
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偏心咯。他们妈妈。”
现在,哥弟俩正在安静地作算术练习。书房里一片寂然,只有铅笔芯跟纸张摩擦发出的咋咋声。我对着阿哥,看他一题一题地把答案写出来。来到最后第二题时,我发现他算错了,就“哼”了一声。他真聪明,立刻领悟了。接着,他放下铅笔,伸手拿了阿弟的橡皮擦,就往自己的作业簿上擦。我开心地微笑着,很为他感到骄傲。可是,另一边的阿弟却皱着眉头,生气地瞪着阿哥。当阿哥拿起铅笔要继续做习题时,阿弟猝然抢走了他的铅笔。阿哥对阿弟说:“我要写字。”可是阿弟绷着嘴唇,将铅笔紧紧地握在手里不放。阿哥这时看着我,向我求救。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阿弟,把铅笔还给阿哥。”我以为,一向沉默寡言的阿弟会听我的话。可是出乎意料的,阿弟大声朝我喊道:“他拿我的橡皮擦!”他一脸无辜的表情并没有激发我的怜悯情感,反而令我很反感。我也放大了声量说:“阿弟!还给他!”结果,他把铅笔用力一甩,丢向了阿哥,然后就发声大哭起来:“呜呜呜。。。”
顿时,我束手无策。我心里为阿哥辩解说,拿了橡皮擦不会干扰到做功课,拿了铅笔就无法做功课了啊。更何况,铅笔尖丢到了眼睛,可不是玩笑的。阿弟哭得歇斯底里,呼喊声充斥着书房,好让人厌烦。我就再次厉声命令阿弟:“安静!”他却把喉咙放得更宽,用尽体力将声音都逼出体内。
没多久,书房门打开了。阿哥他妈妈和婶婶都站在门后面。我有点心虚,但是却又很确定自己没做错, 就说:“阿弟错。”
“你把他弄哭了,怎么学习?”妈妈严厉地责问道。
我瞄了一眼婶婶,发现她微微地点头,心里就踏实多了。心想,果然就偏心嘛。我胆子就大起来了:“他要哭,我也没有办法啊。”
“你这还是老师吗?”她冲着我的脸骂。
这时,婶婶插口说:“老师也有脾气的嘛。遇见坏学生也没办法。”
我感激地看了婶婶一眼。
妈妈两眸充满怒火,转向婶婶,说:“那你为什么不让阿妹也跟她补习?要到中心去?”
我诧异地看着婶婶。她显得很窘,眼神四处飘荡。阿哥他妈则翘着嘴角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我想起昨天的对话。当车子开到将近我家时,我打破了之前为阿哥打抱不平的郁闷气氛,问阿哥婶婶说:“你家阿妹为什么不补习呢?”
她答得很快:“阿妹自己会做功课。我们不想给她太大的压力。”
我很想说,补习其实并不是压力。可是,我却说:“也对啦。”
到了家门,车子停了。她还做最后补充:“你是好老师。我们阿妹没这个福气。哈哈。”
我说了一声:“再见。”心里很高兴,下车去了。
现在,我带着被欺骗的受害者的心态,看着她,等待她的解释。
阿哥妈妈昂着头,咄咄逼人,就是逼供:“你说啊。为什么不要一起补习?”
“为什么我要?我们阿妹一定被阿哥阿弟欺负的。”婶婶说完,眼睛眨了两下。
妈妈怒视婶婶,大声呼叫:“什么!你这么大个人,这样讲小孩子!”
我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在大幅度地起起伏伏。她们俩的身躯像被拉紧的弓,绷直僵硬,不断在发射锐利的言语箭。我苦恼着自己在这剧僵局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其实,我不想站在任何一方。因为我今天才发现,原来这两个女人都很可怕。或许,我应该退出,让她们一家人独自商定自家的家事。我正想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声“嘎”打破了沉寂。是阿哥推开了椅子。他跳下椅子,走向了婶婶。
他拉了拉婶婶的手,抬头仰望着她,轻声地说:“婶婶婶婶,对不起。”
我全身一怔!
他妈妈爆出一声呻吟。接着,她蹲下,然后将阿哥从婶婶那里拉回来,抱在怀里。她边啜泣边说:“不,不是,不是阿哥的,错。”
我看见婶婶已经像个松弛了的弓,不再是待战状态。心里非常的欣慰,阿哥真是个懂事的小孩。
可是,看似乎该圆满结局的剧却突然增加了一个尾巴。阿弟也蹦下椅子,走向了婶婶,东施效颦,说:“婶婶,对不起,是妈妈的错。”
我倒抽了一大口气。他婶婶脸上先是愕然,接着夸张的脸部表情逐渐淡去,高傲的讥笑脸色缓缓地上映。他妈妈身体连连哆嗦。她松开了抱着阿哥的双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右手一挥,一巴掌打到了阿弟脸上。
我和阿弟婶婶都吓得同时发出了一声:“啊!”
妈妈的这巴掌把阿弟刮呆了。他像失去了魂魄一样双眼失神,下颚下垂。我的心隐隐地抽搐。可怜的阿弟啊。我终于明白了。他一直都在模仿好榜样。他一直都在争宠。
“好啦!够了!”阿弟的婆婆突然站在门口喝道。
呜呜呜。。。阿弟此时才呼天叫地的哭喊了起来。阿弟妈妈和婶婶都低着头,脸上既有羞色,也有不甘心的怨气。让我吃惊的是,阿哥望着阿弟,而他脸上竟然带有嘲笑的意味。
“老师,你可以离开了。”阿弟婆婆平淡地对我说。
我踏出这栋大建筑物。心想,我是不是被解雇了呢?我脑海里,一直去不掉她们和他们的脸孔,一张张狰狞的嘴脸。城府特深的妯娌,勾心斗角的兄弟。不过,此刻,我最关心的是我本身的利益。还有一星期才算补足了一个月。这个家庭会怎么算我的补习费呢?至于他们之间的恩怨,我这个外人,才懒得理呢!我又不跟他们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