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中，诗歌是很难懂的，所以对它敬而远之了很长的时间。又好几次，拿起那本薄薄的《唐诗一百首》，想要把它读完，都会中途放弃。这次，我看见书架上十多年前买下的几本诗集，决定不再从诗歌这块领地门前逃掉。《泰戈尔抒情诗选》， 我决定从你这里开始进攻。
整本诗集里，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泰戈尔的情诗。诗人最擅长的就是用自然界的景象，加以形象化，将抽象的情感变为奇特幻想的具体画面。而情诗也是泰戈尔终身都在书写的题材。以下我选择了三首不同时期的情诗：
《园丁集。一九》： 满满的水壶靠着臀部，你在河滨小径上走过。 你为什么迅速地转过脸来，透过飘扬的面纱偷偷地睃我呢？ 你从黑暗中投到我身上的。明亮的眼光，像一丝微风，送一阵颤栗透过粼粼的水波，又吹向朦胧的岸边。 你投在我身上的眼光，象黄昏时分的飞鸟，匆忙地穿越没有灯火的房间，从一个开着的窗子进去，从另一个开着的窗子出来，便消失在黑夜里了。 你隐藏如群山后面的一颗星星，而我是大路上的一个过客。 可是，满满的水壶靠着臀部，你在河滨小径上走过的时候，你为什么驻足片刻，透过面纱瞅我的脸呢？ 神秘梦幻的情人的眼神在诗人的形象描绘下，变得具体，柔美而动人。
《情人的礼物。二九》： 当我们的目光越过篱笆相遇时，我以为我有些话要对她说。可是她走过去了。我那非对她说不可的话，它就像一条船，日夜摇摆在时辰的每一个波浪上。它仿佛要航行在秋云之间作一次无穷的探索，它仿佛要盛开黄昏的花卉，在夕照中寻求它失去了的瞬间。我那非对她说不可的话，它闪烁明灭，像是我心头的流萤，要在绝望的黄昏里发现它的意义。 我惊叹于诗人能够将“没说出口的话”描绘得这般形象，用船，波浪，秋云，流萤，黄昏。更富想象力的是将时间化为海，而让“心里的话”在里头寻找失去的瞬间。
《鸿鹄集。七。泰姬陵》其中一段： 可是但愿这泰姬陵熠熠生光， 像是时间面颊上的一滴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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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你焦急的心， 因而就希望借助于美的魅力 去偷窃时间的心， 你把花环投在她的颈子上， 便给了原来没有形式的死亡 一个不朽的形式。 岁月匆忙奔流，没有时间哀悼， 因而你就把你无休止的号啕 囚禁在冷酷大理石的无声无息的罗网里。 明月之夜在你的密室里 你用以呼唤你爱人的昵称， 那些情意绵绵的低声呼唤， 你都在这儿留下了， 留在“无垠”的耳朵里。 泪水盈眶的柔情蜜意，作为美的花朵， 已经在寂静的石块里盛开。 皇帝诗人啊，你的心上的这梦中图画， 这新的《云使》， 正以歌曲和节奏飞向那未见之地， 在那儿，你所热爱的皇后 已经同黎明的霞光， 慵倦黄昏的柔和叹息， 月光里莎米莉花的飘逸秀丽 合而为一， 已经同那非语言所能形容的， 饥饿的眼睛前往探索又受挫而归的 无涯国土合而为一。 你那美的使者， 躲过了时间的警卫， 永远在宣告： “我没有忘记， 亲爱的人儿啊，我没有忘记。” 简单来说，这段赞美皇帝用美的形式留住了永恒的爱。诗人给无情，永恒的时间画了一张脸，让泰姬陵负载的人世的短暂的爱情化成一滴泪水，挂在这张脸的脸颊上。多优美又多忧伤的画面！
泰戈尔的诗歌离不开大自然的描写。甚至是对自己的诗歌的形象化，他还是借用大自然：
《游思集。II七》： 我的诗歌像蜜蜂，它们在空中追蹑你香气袭人的踪迹，追踪关于你的记忆，从而围绕着你的娇羞浅唱低吟，一心渴求那隐秘的宝藏。 黎明在清新的阳光里萎顿下去了，中午的空气沉重低垂，森林寂静无声，这时候，我的诗歌回家里来了，慵倦的翅膀上沾满了金粉。 就用轻盈可爱的蜜蜂，诗人让人看见了他的诗歌的形象。又用蜜蜂的形象，诗人带领我们穿越过美妙的黎明，阳光，森林。
《鸿鹄集。二五》： 春天曾带着喧闹的笑声 一度闯进我的院子， 并以其热情的接吻， 使森林绿叶不知所措。 如今春天悄没声儿地 来到我寂寞的茅屋。 默默无言地停留 在我的茅屋门口； 目不转睛地 凝望着远方， 远方苍翠大地 正溶入一片蔚蓝里。 春天笑着到访，热情献上热吻，不说话地站在诗人门口，凝望远方。诗人赋予春天多可爱的形象啊。而最后两句，才真正描绘了春天的现实形象，即苍翠的大地和蔚蓝的天空。
我觉得《死亡之翼》里头收集了诗人很有趣的诗篇。这是诗人最后一本诗集，是他生了一场大病后至他临死前的作品。我选择了两篇很富哲理思考的诗篇：
《舞台上的灯》： 舞台上的灯 一个个的相继熄灭了， 大厅是空空的。 在缄默的召唤下， 深沉的安宁降临， 宛如无梦的睡眠。 幕布落下之际， 我所戴的演员的面具， 便变得没有意义了。 在人群面前，我穿戴 为数众多的服饰， 绚烂缤纷的色彩—- 付之流水的一切； 而在沉寂的奇境里， 我凝视自己的内心深处。 抹掉景色， 太阳沉落了， 这时候，在沉寂的奇境里， 天空也这样凝视它的繁星。 当一个人快离开这缤纷繁华的世界时，他什么也带不走，而且是独自上路的。诗人这首诗给我的震撼在于最后几句中。在最后的这个时刻，他探看自己的内心，看到的是什么？是太阳西沉以后，寂静的天空里，布满了繁星。是一种天人合一的景象吧。
《中午—-半醒半睡的—-》： 中午—-半醒半睡的—- 我在梦中看见 我的生命的外壳脱落。 在那未知世界的川流上 卷去了财迷所攒积的一切—- 他的名声，功绩，光荣，不光彩， 以及用过去的甜蜜惬意密封了的 耻辱的回忆！ 这些我全都无法唤回来了。 小我之外的大我问： 我最为叹息的是什么？ 倒不是为那欢乐或受苦的过去， 而是为那永远达不到的将来， 在将来的内心里， 希望，犹如大地子宫里的种子， 通宵做着连绵的梦， 为哪尚待来临的光明。 很真挚的一首诗。最后的时刻，诗人扪心自问，最为叹息的是什么？他说，不是过去，而是将来。一个自己无法拥有的将来。而，他心里还是抱着希望，期望这个将来是光明的，虽然自己无法看见。
原来，只要集中精神阅读，诗歌也是很能带来愉悦的。我很高兴自己踏出了这一步。《泰戈尔抒情诗选》只是泰戈尔一生中创作的数不清的诗歌里的冰山一角。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彻底了解这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但是，我还是怀着感恩的心情，欣赏了他这部诗选。泰戈尔，你的诗歌感动了我。这不就足够了吗？
泰戈尔著，吴岩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1994年4月第6次印刷
附：泰戈尔，19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