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诗集,聂鲁达写于晚年。但是,我觉得这些情诗比不上早期的诗集《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最主要的是,《情诗100首》的感情比较平和不热烈,所以意象的塑造也比较平淡,语言上也比较自然而缺乏雕塑。但是,能够对一个对象(他的妻子)写出100首的情诗,而且都不重复,也算是很了不起了。
这本诗集分成四个部分——一天里的四个时段。我就在每个时段选出一首我比较喜欢的作品。首先,“早晨”里的诗是清新而欢快的,充满愉悦和希望。这首很能代表这部集子的风格,尤其最后一段的自相矛盾,是诗人常常采用的手法:
妳会记得那条跃动的溪流,
甜美的方向在哪儿升起,颤动,
有时是一只鸟儿,披上水衣,
披上悠缓——牠的冬季羽毛。
妳会记得那些大地的礼物:
令人难以忘怀的芬芳,金色的泥土,
灌木丛中的野草以及陶醉的树根,神奇的荆棘像是刀剑。
妳会记得妳所摘取的花束,
阴影以及沉寂的水,
花束像满布泡沫的石子。
那段时光像是未曾有过,也像是经久常存。
所以我们就到那儿,那儿并没有什么在等待;
我们发现一切都在那儿等待着。 1
“午后”里的诗,延续“早晨”的风格,是明快而欢腾的。诗人写大自然的景与物,然后是“妳”赋予了它们生命:
但是我忘记妳的双手替根部施肥,
为纠缠的玫瑰浇水,
一直到妳的指纹在一种自然的
宁静中开满了花。
像宠物一样,妳的锄头和妳的洒水罐
跟着妳到处走,咬着,舔着泥土。
妳就是如此工作,释放这种“丰盛”,
释放康乃馨的强烈新鲜。
我为妳的双手希冀蜜蜂的爱与尊严,
在土地中混合,散布牠们透明的
幼蜂:牠们甚至培养我的心,
所以我就像一块晒热的岩石,
在妳靠近时忽然歌唱,因为它喝饮
妳从森林带来的水,在妳的声音中。 2
诗人在“傍晚”里的情感就有了变化。出现了比较忧伤而愁苦的味道。以下这首写的是受伤情人的独白。他听到了声音,可是却寻找不到什么,就像疼痛的感受是那么抽象无法抓摸的一样:
也许——虽然我没有流血——但我受伤了,沿着
妳的一线生命之光走着。
在丛林中间,水阻止我,
那与天空一起落下的雨。
然后我触碰那颗在雨中落下的心:
在那儿,我知道是妳的眼睛
刺穿我,进入我“悲愁”的广阔腹地。
只有一片阴影发出了低语,
是谁?是谁?但它没有名字,
那在丛林中间拍达拍达响的树叶
或暗黑的水,沿着小径,它们听不到声音:
所以,我的爱啊,我知道我受伤了,
没有人在那儿说话,除了阴影,
流浪的夜,雨的吻。 3
最后,在“夜晚”里,黑暗阴沉的一面出现了。以下这首更触及了死亡。聂鲁达年轻时的激烈情感已经转变成老年的平和。我相信,如果是年少时,诗人面对着死亡,会大力的诅咒。可是,在这首诗里,诗人对情人说,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先离世,另一人应该怀着感恩的心情继续活下去。这种豁达的胸襟,是一个老年的诗人才会有的:
我的爱,如果我死去而妳没有——,
我的爱,如果妳死去而我没有——,
让我们不要让悲伤占有更大的领域。
我们所住的地方是最广袤的所在。
麦中的灰尘,沙漠中的沙,
时间,流浪的水,暧昧的风,
吹着我们前进,像飘动的种子。
我们本来不可能在时间中彼此发现。
这片让我们自我发现的草原,
哦,小小的无垠!我们将它归还。
但是爱人啊,这种爱并没有结束:
就因为它不曾有一次的诞生,所以它没
有死亡:它像一条长河,
只有改变土地,改变嘴唇。 4
《情诗100首》是聂鲁达献给妻子的诗集。对自己心爱的人,能够颂出这么多首情诗,也真是一种真挚情感和心意的表现了。聂鲁达始终都是感情充沛的诗人,不论是年轻时的澎湃还是年老时的涓流。
聂鲁达著,陈苍多译,(台)新雨出版社,1997年5月初版
1,〈四〉,016页
2,〈三十九〉,088页
3,〈七十〉,152页
4,〈九十二〉,1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