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于《星洲日报〈文艺春秋〉》10年2月21日，2月28日，3月7日
〈可以吗？〉
阿公推开门：“珍珍！起床！”洪亮的声音震动了围在四面墙内的静谧与安宁。阿公又走到窗旁，将窗帘掀开。一道抢眼的光霸道地射在她的眼睛上，她的眉头紧皱成一团，在抗议。“起床啦，懒睡猪。”她的身躯微微的伸展了一下，覆盖着的被子像地壳震动，颇有山雨欲来之势。阿公手拍了拍微隆的部分，就是屁股：“起床啊，珍珍。”“好啦，就起，就起。阿公，你出去先。”阿公点点头，还是催促着：“快点。去发叔那里喝早茶。”临关门前，阿公的一只手伸了进来，将风扇的电钮按了。嗙！门关上了。珍珍这才翻开被子，下床去将门锁上，却又回到床上坐着。一件短T恤印出没戴上胸罩的乳房，下半身只套了件小底裤。在国外多年，她习惯了就穿得这么清爽睡觉，觉得舒服。
昨天一抵达机场，珍珍就觉得自己回到了家。家里的太阳仍然那么热情澎湃，自己身上也不禁回报于淋漓的大汗。阿公的嘴始终上扬裂开着，一颗门牙的洞口比一排黄齿更引人注意。话说得不多，来回就重复着那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珍珍看见阿公更年迈了，反而觉得自己成长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慨，是感受到岁月的痕迹。看着专心驾车的阿公，珍珍心里其实是安慰的，阿公仍然很健壮。她心里告诉自己：“要好好跟阿公过日子。”
“珍珍回来咯？”
“是啊，昨天到。”阿公回答道。珍珍只对发叔微笑，点了点头。
“给她一杯MILO冰。然后鸳鸯面包。再加两粒生熟蛋。”阿公直对着发叔说，没有看她一眼。
是的，这些都是珍珍过去爱吃的。只是，她今早突然想先尝尝家乡的咖啡乌。“MILO冰。我可以喝MILO冰的。”
“什么可以喝？你又不是斋戒，为什么不可以喝？”珍珍奇怪自己的心里话竟然被阿公听见了，不知道其实她是说出声了。
阿公正诧异地望着珍珍，可是她却不想讲得太清楚：“是。我喜欢MILO冰。”
从小，阿公就非常疼爱珍珍。当年家里经济条件不富足，只有每逢过大日子时，餐桌上才有比较美味的佳肴。白砍鸡是阿公的拿手好菜。每次开餐的时候，阿公首先做的就是把肥嫩的鸡腿夹给珍珍。可是，其实她眼里看中的是那只鸡翅膀。
“阿公。我可以吃鸡翅膀吗？”
“珍珍，你傻妹。鸡翅膀哪里有鸡腿这么好吃？吃，吃！吃鸡腿。鸡腿最好吃了。”
半只鸡只有一只鸡腿，而已经在珍珍的盘子里。最好吃的已经给了珍珍，那吃不到珍珍心里想吃的也没关系了，幼小的心灵自己静静地思量着。
珍珍回到家，还是进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乌。
“你还没饱啊？”阿公闻香而至。
“不是啦，阿公。人家想喝家乡咖啡乌嘛。可以吗？”珍珍撒娇地说着。
阿公心里酥酥地，哈哈笑了两声：“想喝就喝，想喝就喝。”
步出厨房半步，阿公突然回头说：“那刚才为什么说喜欢MILO冰？知道你想喝，就叫咖啡乌给你啦。发叔的咖啡乌最好喝了。傻妹！”
珍珍捧着茶杯，嘴巴藏在杯里，露出含笑的眼睛，说：“是你帮我叫MILO冰的，阿公。”
“你自己不会说不要啊？”阿公责备起来。
珍珍轻声地，并不打算让阿公听见：“你又没有问人家。”
“什么？听不见。”
她抬起头，对这阿公大声说：“没有什么。阿公最好了!”
阿公又哈哈了两声，将厨房留给他的宝贝乖孙女，去了。
〈知道吗？〉
回到自己的家第二个月，珍珍就加入了上班一族之列。刚踏入社会，心情虽有些许战战兢兢，但是对未来的憧憬是更强烈的。上班不到两周，珍珍心里一直在盘算一件事。这个周日早上，阿公在阅报，珍珍坐在了阿公身旁。
“做什么？”阿公头低下，那副老花眼镜挂在鼻翼上，眼睛眺上地盯着珍珍。
“阿公，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做什么？什么事？”阿公放下报纸，将眼镜除下，头微抬起，眼睛恢复了平视水平。
“我想跟阿公借钱。我想买一辆车。国产车就好，便宜。等我赚到钱，一定还阿公。”
“哦。想买车。买啦。阿公买给你，没问题！”
“不是，阿公。我会还钱给你的。我已经做工赚钱了。”
“真是傻妹！不用还的啦。阿公买给你。”
珍珍感激阿公的宠爱，但是不能白拿阿公的钱，尤其已经开始有经济能力。只是，阿公坚决的口气，让珍珍没法将自己的心意吐露得明白。
正当珍珍在苦恼于自己的心事的同时，阿公也自己考虑了一会儿，开口说：“国产车是不能买的。便宜是便宜，但是用不久啊。买日本车吧。出多点钱没关系，阿公买给你。”
“日本车太贵了。我负担不起。”珍珍微弱的声音在空气中轻轻荡漾。多花钱，就是要还更多的钱，要还更久了，她心里想着。
“谁说要你负担？阿公买给你！”阿公不了解珍珍心里的考量，独自高兴地宣布。接着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买什么车，什么颜色，什么马力，哪里买等等。
阿公高兴的当儿，并没有察觉到珍珍脸上的难色。
阿公给珍珍的爱，能用钱回报吗？二十年的养育之恩，能用物质衡量吗？珍珍心里当然晓得这道理。那年，珍珍中学毕业，家里贫困没有办法资助她继续升学。阿公拿出了自己的大部分积蓄给她，说：“去！出国留学去。”珍珍心里是感恩的，用激动的口吻对阿公也对自己说：“阿公,我会加倍还你的！”。但是，阿公就“不用还，不用还。”的讲着，让珍珍心里更难受，更承受不起。打从回到家里，开始工作起，她心里就坚定地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回报阿公。不能只是收，不还啊。我也是有志气的。”只是，阿公仍然将珍珍看成自己的掌上明珠，永远也长不大，永远需要捧在手心上。习惯了不断奉献，不断施与，只当是好意，从来没有考虑过被授予者是否愿意。这点，阿公或许是无法明白的吧。
半夜两点多了，阿公上厕所时，看见珍珍房间的门缝仍放射出灯光。“做什么？”阿公心里纳闷。他试图打开门，但是锁上了。“珍珍！开门。你做什么？”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氤氲的白烟扑面而来。“什么东西？”阿公看见台上有个烟灰缸，里头还有一支还燃着的香烟，非常惊讶：“你抽烟？”
“阿公，这么夜了，你还没睡？”
“你也知道夜啊？你在做什么？还学人抽烟！你在做什么？”阿公动怒了，还是珍珍回家后第一遭。
“我在赶工，阿公。”
阿公看见电脑旁还有个杯子，装着黑黑的液体，继续追问：“你还喝咖啡？这么夜了，你不用睡啊？”
“阿公，你去睡吧。我没关系的。我今晚一定要把设计搞出来。喝咖啡和抽烟都是提神而已。”珍珍试图解释，但是心里惭愧，声量很小。
“什么提神？乱讲！女孩子学人抽烟！赶什么工，这么重要？睡觉！我叫你睡觉。”
阿公大发雷霆，吓得珍珍只顾点头，说：“是，是！睡，现在就睡。”
“什么时候学人抽烟的，你？在外国这么多年，就是学了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不像样！”
“是，是，对不起啦，阿公。不抽了，再也不抽了。”珍珍觉得当务之急是熄了阿公的火气。
果然，阿公冷静下来了。换了个苦口婆心的语气：“珍珍，女孩子抽烟，多难看啊，知道吗？不好的东西，我们不要学，知道吗？抽烟，以后牙齿会黄的，多难看。又臭又难看，谁会喜欢？阿公讲的，你知道吗？”
“是，阿公，珍珍知道了。阿公快去睡。珍珍也想睡了。哇！三点了。”
阿公看看墙上的时钟，确实还有二十分钟就三点了，心想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珍珍明早还要上班呢。
阿公就走出了房间，临关门前伸了只手进来，将电灯按钮按了。
十六岁那年，珍珍在好朋友生日会上认识了一个男孩。才讲了几句话，对方就约她一起看戏去。珍珍心里既害羞又喜悦。可是回到家，阿公却严厉地对她说：“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子，不能这么早就拍拖的，知道吗？他也这么小，有什么本事？我们珍珍这么漂亮，又聪明，以后大把人追呢。以后不要再跟他出去了，知道吗？”其实，珍珍对这个男孩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是，她心里隐约还是觉得委屈：“即使谈个恋爱，又何妨呢？为什么阿公就爱插手珍珍的生活？长得这么大了，难道一点自己的选择都不可以吗？即使作了错误的决定，我也甘愿啊，不会怨阿公的。”只是，这番心里话，阿公是听不见的。
十五分钟后，珍珍又将电灯打开了。刚工作不久，一定要把事情办好，不能马虎，否则给上司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了。当她埋头于自己的设计时，阿公突然冲进房间里来。珍珍心想：“刚才忘了锁门了。”
“珍珍！你真坏！说睡觉，骗阿公。”
“阿公，对不起啦。可是，真的一定要把东西做完。阿公。”她理直气壮地。
阿公一声不响走出了房间。珍珍心里感到不安，跟了出去。他走进厨房，东抄西抄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阿公，你找什么？”
“泡参须啦。挨夜喝很好的。”
珍珍身体一跃，投进阿公怀里，抱着阿公说：“阿公，你去睡。别管珍珍了。”但是，她知道，阿公一定会不断察看自己房间的电灯是否亮着。
“应该买一盏桌灯了。”她心里说。
〈不对吗？〉
珍珍第一次领薪水，非常兴奋，提议跟阿公去餐厅吃一餐，庆祝一下。可是阿公说：“不要花钱啦。我煮半只白砍鸡，不好吗？”
开餐前仪式，阿公把滑溜溜的鸡腿夹到珍珍的饭碗里。
珍珍说：“阿公，你自己吃啦。你是喜欢吃鸡腿的。”说着，她将鸡腿夹到阿公碗里。
“没关系。阿公吃什么都好。”
珍珍鼓起勇气：“其实，阿公，珍珍想吃鸡翅膀啦。”
“傻妹！鸡翅膀没有肉的，有什么好吃？”说着，将鸡腿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然后递到珍珍口边：“吃，吃！”
珍珍心里恶心，但说不出口，心里嘀咕：“这么大了，还要吃你口水。”
一边不情愿地吃着鸡腿时，珍珍开口说话了：“我订了一辆二手的日本车。”
阿公放下手中的鸡翅膀，疑惑地望着珍珍，等待听进一步的解释。
“你说国产车不好。我又买不起日本新车。所以就买二手的日本车咯。”
“你怎么没有跟我商量一下？二手车更不好啊，你知道吗？我不是说过钱我出吗？什么你买不起啊？”阿公还是觉得一头雾水。
珍珍将碍眼的鸡腿夹出饭碗，放在桌面上，说：“我不要阿公买给我啦。我自己会赚钱了。我自己买。我不要再花阿公的钱啦。”
阿公看着眼前的这个宝贝，突然意识到她长大了。
“我知道阿公疼我，爱我。我也爱阿公啊。但是，也让我还一还债啊。”
“还债？”阿公怔住了。“还债”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他心坎里。一直无要求，无限量，无私心地付出的一切，她当成是债了吗？“你就算得这么清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隐隐地痛得那么刻骨。
“阿公，我知道我一辈子也还不清你给我的恩惠。但是，你也要让珍珍自己学习独立啊。珍珍长大了。珍珍要自己的生活。珍珍也会照顾阿公的。你就让珍珍回报你吧，阿公，好吗？”
“阿公什么时候想过要你还债了？”他看着自己的宝贝，却觉得她陌生得很。
“可是，珍珍是一定要还的！”
“Jessica，啤一啤吧？”
珍珍对着他看，嘴唇间衔着一支香烟，脑里却仍然浮现阿公放下碗筷走进房间前的一脸失落和沮丧。她不断地问自己：“我不对吗？我错了吗？”
“Jessica,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又是你叫我们出来的。出来不喝酒，干什么啦？”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珍珍回过神来。
“我说，我们喝啤酒，好不好？”
“对不起，我今晚不想。你们喝吧。”她心里知道自己想喝的是什么。
“什么？不喝啤酒？太扫兴了吧！你太没有意思了。”他毫不客气。
珍珍向女招待员招手，然后对她说：“给我一杯橙汁。”
回到家时，阿公正坐在椅子上，电视机开着，但他眼睛是闭着的。想想，这还是回来以后第一次出夜街。她轻轻地摇了摇阿公的肩膀，小声唤道：“阿公，阿公。”
阿公的身体突然震跳了一下，承重的眼皮睁开：“哦，回来啦。几点钟啦？”
珍珍看了看时钟，不好意思地说：“十二点五十分了。”
“嗯。你很臭！吸烟啦？”
“啊。。。没有。不是我。我的朋友。”珍珍一脸无辜的样子。
“好，没有抽烟就好。女孩子抽烟难看，知道吗？”
“是，阿公。我知道。”
“阿公讲的话不一定对，但是阿公都是为珍珍好，不对吗？”
“对，阿公。阿公是对的。去睡吧，阿公。”
“嗯。你也睡咯。明天还要做工。”
看见阿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面，珍珍望向了窗外的月亮。心里算一算，自己回家来快两个月了。两个月说不长，可是发生的事情也还真不少。珍珍凝视着朦胧的月亮，心里不禁觉得，家里的月亮是那么温柔浪漫，而她只需要回报于欣赏与珍惜的目光，就足够了。今晚，珍珍看见了非常苍老和疲惫的阿公。她内心感慨着，脆弱，渺小的个人在岁月之河里，需要不断地跌宕起伏到什么时候呢？此刻，珍珍心里还是重复着那句话：“要好好跟阿公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