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姑姑吗?》

刊登于《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2年9月13日,9月16日

我是很想激动起来。那才是自然的反应。因为这点意识,我虚伪了。

当我读到手机上,茵茵传来的那张照片和一则说明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兴奋。我的脑海里立刻揣摩应该怎么回复。而且我那么着急,想要立刻回应,好像迟了一点,都表示不出我的兴奋一样。茵茵说,那些在地面上摊开的纸张,是我给她写的信。照片里还有几张彩色卡片:可爱的黄鸟、戴红帽的小牛和一颗大大的心。这些卡片我真的认不出来了,但也能确定是圣诞贺卡或者生日祝福吧。我那个时候,是很想讨她们的欢心的。所以,留学上海后,还不断写一些简单的信给茵茵和馨儿。当时,她们四五岁,还在幼儿园。再看照片,那些信,可是密密麻麻的填满了字。我记起来了,是大嫂给她们念的吧。我总是在信封上写上她们的名字,然后地址下写着:c/o大嫂。我就是要我的两个小侄女感受到,一份来自远方的心意,唯她们独有。

大学四年,我一共回国度假三次。有一次,大概是最后一次吧,因为她们都已经上小学了。抵达家后,她们绕着我叫,姑姑,姑姑。然后,迫不及待向我展示她们的雨伞。是两把小孩专属,而且是小女孩专属的彩色小伞。我不明所以,不知如何反应。大嫂笑盈盈地说,我在其中一封信里说到,自己穿着雨衣骑脚踏车去上课。我想,大概是上海的梅雨季节吧。在自己国家,雨下得再大,总是能找到避雨的方法。在上海可不行。六七月里的雨会连续下好几天,甚至整周,是怎么也躲不过的。大嫂说,不论她如何解说,都说不明白,雨衣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她就带着两个女儿去杂货店、便利商店、大购物商场,到处找。可是,小孩专属的小雨衣,找不着。于是,大嫂买了两把小雨伞。她们可一点都不失望,还开心极了。接下来,就日夜盼着一场雨的到来。大嫂说,当一场小雨终于降落时,她们撑着小伞,站在雨中,像两朵太阳花一样盛开。我真没想到,一场异乡长命雨,随我的文字下了两周,飘扬过海拍打我的家,淋湿了两颗小心灵。

每次回国度假,我都会把时间腾出来,陪陪两个小侄女。比如,我要求男友跟他父亲借车,载她们一起去逛街。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们四人到刚建好的双峰塔吹冷气、吃炸鸡、喝汽水。我和男友牵着她们的手,走到阳光广场中部,想从那里到空中桥梁。可是,围栏阻住了去路。却没有人在看守。轻狂的我想拉两个小侄女步入禁区。我觉得这样很好玩。可是,乖巧的侄女们却执意不肯犯规,不愿意踏入围栏的另一边。回到家,我把事情告诉家人时说,她们太规矩、太怕事、太没有冒险精神了。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之处。

除了双峰塔,我们四人还去了其他地方。应该去过动物园吧。或许,大嫂也同行。大概也一起进过电影院看暑假动画片。说不出是哪一部了。现在记起来的,倒是我陪她们在家里看迪斯尼卡通片。她们最喜欢跟随电视荧幕的片段,玩角色扮演。被子披成披风或者绑在腰间变长裙。枕头可以是《美女与野兽》里的雪球、《木兰》里的湖面或者《辛德瑞拉》里的南瓜马车。那时非常流行吉卜力工作室的全套盒装VCD。是我叫大嫂给她们买一套的。其实是我自己很喜欢宫崎骏。我一直觉得,《龙猫》里的那对姐妹,正是馨儿和茵茵的写照。那时大姐馨儿留着长发,妹妹茵茵剪了清爽的短发。为了满足自己的遐想,我暗里希望,大姐把辫子剪掉、妹妹梳个双马尾。我不只一次对她们说,馨儿和茵茵就是追灰尘精灵、遇上龙猫、坐上猫巴士的小月和小梅。

还有一次,我们去了一趟热浪岛。我对大嫂说,我和男友可以带她们乘搭长途巴士,还可以带她们乘船,然后在海边拾贝壳、到海中央浮潜。大嫂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当面问大哥,让大哥来应付。而大哥睁大眼睛,想了两秒说,如果爷爷和嫲嫲一起去就没问题。我怎么可能让我爸妈来监督呢。最后,只有我和男友跟另外三个朋友上路。这趟跟侄女们的出游,不曾发生,只在我心中留下许多的美好幻想和一丝的苦涩遗憾。我是不满意的。这次,我突然发现了,原来自己没有两个侄女完全的掌控权。

都是久违的回忆。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想记起。

那些年,我从中国买了很多书给馨儿和茵茵。那些《安徒生故事集》、《格林兄弟童话篇》、《三海经神话故事》,我自己都没读过,就交了给她们。我也买了“天鹅湖”和“胡桃夹子”的芭蕾舞剧,让学习芭蕾的大姐观赏。毕业回来后,我还带她们去观赏儿童舞蹈展、逛书店。茵茵那个时候开始爱上涂鸦,整日在学校练习簿上写写、画画。我差一点就把朱光潜的《美学》交到茵茵的手,最后觉得还是再等上几年。我那么希望她们得到艺术的熏陶,可以变成有文化气息的气质女生。

可是,我开始听到了一些话。我妈说,大哥投诉女人不该念太多的书,否则会找不到老公。当时,我结束了大学四年的恋情,正单身。大哥就是拿我作坏榜样。更糟糕的是,这时我得了躁郁症。我的性情发生很大的变化。我再也无法正常将自己的感情投注在我的小侄女身上。也是这个时候,最小的侄女,菁菁出世了。我跟菁菁很生疏。甚至于,我不喜欢她。大家都说,她是三姐妹中最聪明灵巧的。大家都非常宠爱她。我却认为,她任性刁蛮。我一直对她很冷漠。我对待她跟两个姐姐的态度,完全相反。有一次,我跟大姐二姐玩,刻意冷落她。具体细节,已经模糊了。可是,那一幕,历历在目。小菁菁扁着嘴、红了双眼和鼻子,向她的妈妈和嫲嫲哭诉:姑姑不喜欢跟我玩。说完,她放声大哭。那句话,深深刺痛我。她的哭声,让我想钻进地里去。当时,我妈和大嫂看看我,又看看小菁菁。然后她们若无其事,哈哈大笑。我呢?我痛得不知道应该安抚自己,还是更厌恶自己。

三个侄女自然慢慢地长大。一方面,我不认同我大哥大嫂的教育理念,也就是不给她们过大的压力。大嫂说,看姑姑吧,姑姑就是压力过大,才会心理不正常。所以,她的女儿不能上独中,应该选择功课不繁重的国中。每次考试时,女儿们千万不能熬夜,降低要求,只要及格过关就好。有时候中午,她们想要温习功课、读读书,大嫂也不鼓励,反而劝她们去睡午觉。我觉得这样生活是不进取的。可是另一方面,我又没有能力、没有权利、没有强烈的意愿,担起教育我的侄女的责任。于是,每次看到她们在朝向我不认同的方向成长,我就默默回身。渐渐的,我越来越远离她们。我越来越忽视她们。每次,我内心呐喊着:“如果我是她们的母亲,我就不会这样做”时,我就会迫使自己走开,不跟她们玩、不跟她们说话、不跟她们有眼神的接触。

很多年后,我才醒悟,我真的不是她们的母亲。我的身份,本来就不允许我干涉。那是大哥大嫂一家子的事。我应该尊重他们。我也明白了,如果我有自己的女儿,我也未必懂得如何给她我认为最好的东西。我一直都是一个局外人、旁观者。我美化也简化了一个女孩的教养过程。比如,那些我买给她们的书,后来自己翻了翻,才发现其实没有写得很好。她们大概也没有翻超过五页吧。那些经典的芭蕾舞剧的VCD,早就不见踪影。我一直怀疑,宫崎骏卡通片里的经典人物,对她们的人生有多少影响。其实我想,会不会像迪斯尼公主一样,那些卡通片早就被她们嫌弃、遗弃、遗忘。原来,我投射在小月和小梅身上的爱恋,是我投射在馨儿和茵茵身上的自我中心和自我期许。或许,姑姑一直在一厢情愿和强人所难而已。

后来,大哥一家搬走了。馨儿、茵茵和菁菁也搬离了姑姑的世界。每次家庭聚会,剩下“啊,考试过了,快毕业啦?”、“几岁啦?二十岁了哦。”、“工作得愉快吗?”、“已经三十岁咯。。。”时间在流逝。我知道,自己没有参与的部分,在一点一滴塑造她们。我所不知道的经历,已经构成了她们的人生。我已经不了解她们了。她们已经不是那段岁月的小馨儿、小茵茵和小菁菁了。

我知道,茵茵还留着我给她写的信,我应该表示兴奋。可是我明明就兴奋不起来。内心深处,对于馨儿和茵茵,我觉得我辜负了她们。也辜负了自己。对于菁菁,我更是连辜负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同时,我又觉得,现在的距离是恰当的。她们最不需要的,正是我的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多管闲事。只是,为什么,我那么排斥想起那段岁月?为什么,我觉得愧疚?我愧疚的是,我曾经参与?还是我后来的退出?

茵茵说,他们这次搬家,她整理物件,才发现了这些信。她说:也看到姑姑抱着大姐baby的时候。我记得那些照片。馨儿是我生命中第一个降临的婴孩。十多岁的我,兴奋得像是自己有了一个孩子一般。是比自己的妹妹还亲密的。三十年前,用的还是旧款的菲林照相机。我帮baby馨儿拍写真时,大嫂还担心闪光灯会伤害了她的眼睛。而我是那么自豪,因为后来照片出来的效果非常好。每次看到那张baby馨儿笑得像一个小笑佛一样的照片,我就心花怒放。似乎这就是全世界最最可爱最最漂亮的baby。所以,情感上,我最亲最疼馨儿。我在手机上回复说:要找一天去你们新家,然后看照片重温往事。茵茵过了好一会儿才答复:可以哦!我们欢迎你们的到来。我心想,她耽误了一点时间,是去告诉大哥大嫂,而不是想着如何婉拒我。

上个周末,我、我老公和我爸妈,第一次到访大哥的新家,还过了一宿。 

第二天清晨,我们八人浩浩荡荡,出动两辆车,到临近的小镇去吃当地特色美食,炸猪肠。逛了早市后,尝试探索一些英殖民时期的遗址,却在小径尽头被大闸门拦住了,只好结束小出游。回到大哥家,我妈因为中午之前不吃荤,这时才吃着前一天晚餐剩下的沙拉。我爸妈和大哥大嫂在餐厅那边,边吃边聊。我跟馨儿、茵茵在客厅这边,也是很随意地说着话。近十年来,每次见面,我跟她们的话题就是各自家里的毛孩。我靠在窗边,一会儿看看她们家凶猛的狗仔,一会儿瞄瞄馨儿茵茵。这时,门外有辆摩哆经过,还响了一声汽笛,宾宾。狗仔立刻不甘示弱地吠两声。茵茵说:狗仔每次都要吠。我不经意的说出了一句:就像馨儿小时候一样。

馨儿和茵茵看着我,不明白我说什么。我解释说:大姐小时候,还不懂得看电视,但是每次电视播广告,她立刻会被吸引。那时候有一个广告,好像是卖面包的。有个印度大叔,骑着摩哆卖面包。他经过路上的车龙时,会按汽笛,宾宾两声。每次大姐一听到这两声宾宾,一定抬起头来,然后也会跟着,宾宾。

瞬间,馨儿和茵茵的眼睛亮了。她们互看,然后轻盈地笑了。馨儿有点害羞地说:我忘记了。我说:是啊,那时你还很小。茵茵的手拍了一下馨儿的手臂,有点取笑地说:大姐小时候。她们俩又互看,又轻盈地笑了。

豁然,我想,她们也爱听关于那段岁月的故事。

回到自己家,我仔细想一想那个广告。我记起来,是政府出资的鼓励共乘一车的广告。其实,不是宾宾。是一声很粗暴的,oi!印度大叔的面包摩哆撞到了一辆车的侧镜子,车司机生气地oi了一声,还有一个不雅的手势。小时候的馨儿连那个不雅的手势也学得惟妙惟肖。

记清楚的那一刻,我有股冲动,想立刻传简讯告诉她们。而我也察觉了,自己内心很激动。原来,她们没有觉得过去的故事,是老人家伤感的缅怀,是无趣、沉闷又无聊的。原来,她们也很乐意聆听,关于她们小时候的故事。然后,我这才发现,过去十多年来,我面对她们时,总是小心翼翼地选择话题。我害怕自己太多教诲训导,或者跨越了界限,涉入她们的隐私。因此,我总是对她们说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三两句“是吗”、“是这样”、“好啦”,就匆匆结束对话。原来,我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懂得如何面对她们。我心里一直那么在意,她们是否在责怪我。她们会怪我在她们小时候太霸道、太强势、太强人所难吗?她们会怪我在她们小时候硬硬将我觉得好的东西塞给她们吗?或者,如果她们还是感念小时候姑姑的陪伴与宠爱,那她们会怪我,后来不再关心、不再在乎、不再守护她们吗?她们会怪我,后来她们的成长,我缺席了吗?她们是觉得姑姑在那段岁月太为难她们,还是觉得姑姑后来放弃了她们呢?

我终究没立刻打电话给茵茵。但是,我会告诉她们的。会有这个机会的。

下次,等菁菁也在场时,我才把故事的精彩部分,完整讲好。这次,菁菁因为工作原因,没回家来。她留学回来后,立刻找到了工作。是一份网上顾客资讯的服务员工作。听大嫂说,压力还蛮大的。因为找上门的顾客,都是心里不满、充满怨气、脾气不小。不过,菁菁最近也谈恋爱了。听说这个男友非常疼惜她,一有机会,就带她去吃好吃的。我妈就一直担心,她长期坐着接电话,又被男友喂养着,屁股会越来越大。这次,大嫂吃着炸猪肠时,也说了,下次要带她来吃。我想,我已经好久没跟她聊天了。

其实,姑姑从来没有跟菁菁聊过一个天。下一次,就下一次,我该问问她,留学欧洲时,自助旅行有些什么好玩的经验。我相信,她的故事也是精彩万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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