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于2022年1月7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几天前投稿失败后,我想,如果我的写作能像我的烹饪一样,就好了。我霍然想起,两三年前,报刊上有个专栏,叫“作家的第二专长”。当时,我没有被邀稿。但是,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紧张兮兮的,害怕有一天,电子邮箱会出现一封来自编辑的信。然后,我非常认真地思考自己有什么专长,还非常认真地构思起一篇关于我观看电影的散文。当时,阅读这个专栏的文章、等待编辑的来信、预备好自己的文章,整个过程对我来说蛮煎熬的。我希望交出一篇好的文章。所谓的好,是文章的形式、呈现和创意都让人耳目一新。我又希望,我的文章里说到的第二专长,会赢来掌声。说得简单一点,如果我要写我的第二专长,就要让人读了会对我肃然起敬。结果,专栏停了,我没有被邀稿。
我喜欢下厨。疫情期间,我紧张到什么都干不了的时候,就会想想下午茶能吃什么,然后到橱柜里拿出绿豆或红豆,准备来一锅糖水。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想着隔天的早餐要吃的麦片冰厨里还有、午餐炒一个馃条用掉不能久放的芽菜、晚餐来一个苦瓜焖鸡肉加一个abc汤,想着想着,我就会平静地睡去。这段时间,由于尽量减少外出,一次办货,就尽量多买一点。干粮可以存放,肉类可以冰冻可是冰格的空间有限,而蔬果会腐烂。于是,我要求自己,要有效率地调配各种食材。绿叶菜要先吃,根茎类蔬菜后吃,最后才吃一些要吃才浸水的干菜。肉类的分配也要有规划。午餐用少量的肉,加上鸡蛋,算是蛋白质来源。晚餐不吃蛋,肉比较多,汤里的肉给毛孩吃。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样调配的工作很麻烦。当冰厨里塞满了食材,我的脑袋就调兵遣将,要把所有的将领与兵卒安置妥当。我乐在其中。
有时候,冰厨里剩下的食材不多时,我就得拿起魔法棒,尝试耍弄出一些新的搭配。尤其疫情期间,不方便外出时,这个临场应变的能力特别重要。比如所有肉和菜都吃完了,只剩下干货时,我临机一动,用黑木耳、香菇、江鱼仔和干拉面,煮出很久没吃的板面。成功应对危机后,我们家就多了这个例常的晚餐菜单。每次魔法施法成功,我就会骄傲地在自己的舞台上鞠躬,自我陶醉一番。
我很爱吃。我几乎对所有的食物都来者不拒。尤其自己煮的,都觉得很好吃。每次吃完自己煮的中式米饭配焖肉和炒菜、西式鸡扒配沙拉和薯块、意大利面、炒咖喱方便面、法式面包配奶油浓汤,我都会非常满足。但是,我很清楚,这未必是因为我的厨艺好。除了厨师本身无法客观自我评价之外,我觉得自己作为食客的自我要求并不高。每次尝试新的菜式,只要不是不熟或烧焦,我都会觉得满意。其实,我常常按照菜谱自己琢磨。像青酱意大利面,地中海国家用的是罗勒。我用的是九层塔。我从来没品尝过正宗的味道,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味道很美味。每次到一家新的餐厅,绝大部分时候,我都会因为感觉新鲜和新奇而满意。我总是对老公说,我们下次再来。可是,我们很少外食。有机会外食时,我总是找一家从来没去过的。所以,说再次光临,只是一时兴奋而已,不是承诺。也因此,没有第二次第三次品尝,也就不知道到底失去了新鲜和新奇后的食物,到底好不好吃了。
说说我家的食客。他们就是我的老公和两个毛孩。先说毛孩。大小姐比较挑食,口味比较重,也不喜欢重复。服伺她,要看她的心情。偶尔她会非常听话,给鸡肉、狗饼,都会乖乖地吃。但是,当她闹起小姐脾气来,我就得给她加一点猪油、人吃的饼干、罐头沙丁鱼等等。而二小姐呢,就很容易解决。她是个饭桶。我们怀疑她小时候流浪的时候常挨饿,但有一对印度夫妻偶尔会骑着摩哆车来喂她鸡饭。所以到今天,鸡和饭是她的最爱。她可以每天都吃鸡饭、煮汤的鸡肉、炒饭、狗饼。天天到进食时间,她都非常兴奋,从来不会吃厌同样的食物。最后说我最主要的食客——我的老公。我想,如果他比我有要求的话,或许我的厨艺就不止于此了。偏偏老公不但要求比我低,他还是个对饮食完全没有要求的人。他对我说,不明白为什么在吃面食时需要在黄面、米粉和馃条之间选择,因为对他来说,它们全都一样。他最讨厌吃自助餐。他面对玲琅满目的食物,会觉得很苦恼。每次我们出外吃,我负责看餐牌,然后替他挑一道我觉得他会喜欢的。每次我尝试烹煮新的菜式,问他意见时,他都会点头。我当然知道,只要不是辣的,他都不会摇头。我想,把自己的厨艺不能精进,怪罪于老公,是不公平的。我倒是认为,正因为有个对什么都照单全收的食客,我才能在厨房里快乐地玩乐。
当我说,我希望写作能像烹饪时,我就是这个意思:能够快乐地玩乐。可是,我面对写作,完全不能放轻松。曾经有个报刊邀我写专栏。我答应了以后,焦虑极了,以为专栏是一年期限,就必须写出五十篇的短文。我在还没开始刊登之前,就已经写好了二十多篇的稿件。我知道,这些文字,质量很低。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想象自己能够每一周生产一篇短文。专栏没有到一年,编辑就说,不用再提供稿件了。我当然明白原因。后来,同一年,有一次我去理发,理发师说我的后脑勺有个五毛钱一样大的洞口。当时我没有太在意。几个月后,有一次我摸自己的后脑勺,摸到一大片滑溜溜的触感。我没有办法不正视了。我去看皮肤专科。医生说,这是自体免疫性疾病。我问医生,是什么造成的?饮食?生活习惯?洗头不当?身体虚弱?医生都摇摇头。直到我问说,跟压力有关吗?医生眼睛亮了,说,是!接着,医生问我,你是做什么工的?我说,我是写作的。医生一脸不相信地说,人家是喜欢才写的啊。我苦笑,心里却非常不忿,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写作是件轻松的事啊?
对于我,写作不是轻松的事。因为我对自己有要求。我的目标,是要成为一名好作家。好的意思,就是自己满意,同时得到他人的肯定。所以,每次面对失败,我的心理打击都很大。然后,再大的打击,我也不会想要放弃。就是一意孤行,奋不顾身。可是,我都已经把自己逼到掉头发了,还能持续下去吗?连健康都失去时,我怎么还能继续写呢?我得了自体免疫性疾病后,医生在我的头壳上打针。每次,我伏在病床上,叫喊声都被白枕头吞没。这个针我打了四次,每次间隔一个月。终于,我的头发长了。我放松了几个月,也学习面对写作时的压力。大概一年后,我尝试写长篇。这次,我以为我的焦虑已经减轻。可是,完成长篇不久,我又摸到了自己头顶上有滑溜溜的触感。这次,我明白了。我的病,源自我的心态。我真的得改变自己。如果我能快乐地写作,像烹饪一样,我就不会长期处于焦虑中。问题是,我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好的厨师。
一个好的厨师,会竭尽所能,追求作品完美。可是,我不会。我会偷懒。我知道,很多中餐菜式,要求先过油,或者先汆烫。我从来不觉得这些工序是必要的。我的青椒肉丝,都是肉下了,炒得差不多,推到锅的一旁,继续下青椒。我连先把肉丝盛上来以免老掉的工序都省了。我的汤,从来都是所有的肉和菜跟水一起放,大火沸腾后,转成小火就不用再费神。肉的血水会留下浮沫,因为我没有汆烫。但是,经过半小时的煲滚,浮沫会粘在锅边,而汤水水平面已经下降。我安慰自己,这就是已经汆烫。
一个好的厨师,不会排斥任何美味的食物。可是,我会。我从来不油炸食物。我觉得油炸很浪费油。一次用量多,重复用又不健康。所以,我干脆放弃油炸食物。我家餐桌上的鸡、猪和鱼,只有炒、煮和焖三种煮法。要吃炸鸡,就打包KFC。然后,我只买切片的冷冻鱼。因为我不喜欢处理鱼鳞、鱼鳃和鱼肚。我也不买比较便宜的整只鸡,只买最容易处理的鸡胸肉。不但因为我不喜欢斩鸡,还因为我不擅长。也因为我不擅长斩鸡斩猪,我的厨房里没有大刀。所以,我煮饭,不是美味第一。有时候我会为了健康和方便舍弃美味。当健康和美味站成一阵线时,我可能还是不会妥协。我最喜欢的一种烹饪方式,就是一锅熟。比如把香菇和鸡肉块放进饭煲里,按键以后,切好一条黄瓜准备生吃,用臼弄出一个姜蓉,就搞定。吃着成品时,我会觉得很满足。它方便、有营养又美味。
我没有看扁厨师。相反的,我觉得饮食文化源远流长,又博大精深。我知道我可以是一个更好的厨师。只要我下功夫,就一定比现在更厉害。我知道,如果我要求再高一点,我就能提升自己的厨艺和味蕾。问题是,正是明白了成为一名好厨师背后的付出,我才怯步的。
写作不能这样。那时,当“作家的第二专长”专栏停了,我是有些许失落。这说明,或许在别人眼中,我不是一个作家。但坦白说,我立刻释怀了。因为我写不出来。还有,其实当时,我对作家这个称号,有点排斥。不是因为我不渴望。而是,我怕自己配不上。长久以来,我一直不主动向他人介绍自己的职业。要是有人问了,我就说,我是写东西的。在两次得到自体免疫性疾病期间,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身份和定位。我开始写日记。在日记里,我分析自己的情绪。我逐渐发现,自己一直在意的,是他人的眼光。我汲汲营营想要达到的,是他人眼中的最好。终于,我豁然开朗,这个最好,或许根本不存在。我明白了,我没有办法控制和掌握他人的眼光。我可以做的,只是回归到自身来。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和真实想法,表现出来,或许就是先阶段的最好了。写作,最根本的,是自己的事。
我在日记里,平静地写。有一天,我写道,写作是我每一天的事。也就在那一刻,我对自己说,我是一个作家。
时过境迁,我今天觉得,如果再出同样的题目给我,或许我作为作家的第二专长,就不是电影而是烹饪了。只是,要我说烹饪是我的专长,真有点心虚。或许,干脆换个题目,换个角度想吧。我不是一个好的厨师;但是,我喜欢下厨。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我不是一个好的作家;但是,我喜欢写作?我觉得,我也可以在舞台上,戏玩我的文字。然后,不用得到他人的准许,自己开心就好。玩得尽兴了,也可以给台下的自己鞠躬,然后给台上的自己鼓掌。
我每天写日记、每天阅读、每天感受生活和自己、每天让自己过得平静而踏实。但是,跟厨师的身份不一样,我还是会要求自己的写作。我希望,有一天,我是一个好作家。只是,首先,我得先把自己的事做好。
不可以完全把写作当成玩乐。所以,就让写作成为不称职的第二玩乐好了。我的第一玩乐,还是下厨。那每次面对生活的困厄和压力时,或许我就可以对自己说:到厨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