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纪事》

刊登于《季风带》08期

我惊醒。写周记是我最拿手的功课。我早早就把上个礼拜发生的事写完了。我一字一字地数,本来149个字,达不到要求。于是,我在“但”的后面加个“是”,就刚好150字了,不多不少。身边的玉灵同学还在努力回想自己的周末,都还没开始写呢。我双手按在桌子上,下巴像个芭蕾舞女孩的脚尖一样踮在手掌上。我盯着黑板上的时钟。它一秒一秒地跳跃,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当华文老师把上次的周记作业派回来,由前面的陈建岳同学传到我面前时,我半睁开的眼皮看到了一个红辣辣的C!我的眼皮立马弹回眼球后面去。我吓醒了!


谢老师的评语是:太普通、太平凡。

我气死了。我的周记是按照真的故事写的。就是在家里看电视、跟妈妈去买菜和背马来文听写的生字嘛。难道为了让故事好听,就加进假的内容吗?比如妈妈带我去巴刹买菜,原本是买了青菜和猪肉,就回家了;难道为了不普通和不平凡,就说我遇见了玉灵同学,还发现她爸爸是卖甘蔗水的?我还能再加盐加醋,说玉灵因为觉得羞耻,就特意躲开了,可是我走前去对她说:你要勇敢,要爱你的爸爸,然后我们俩就握手说再见了。我是最厉害编造这种有启示的故事的,只是一直觉得说假话很不应该罢了。

现在我知道了。要拿A,就要讲好听的故事。

我想起了昨天休息节时,在篮球场看见的一件奇事。那是跟大小姐有关的。她就姓大。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只叫她大小姐。她就在隔壁,B班。我们这里可是A班。但是,我们班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她那么出名。她身边总是一堆跟从,像她的马仔一样。他们一起去食堂,总是霸占几张大长桌;一起去厕所,在厕所外等候时像等待大母鸡的小鸡仔;一起站在走廊聊天,聊起来大声笑哈哈可以把天花板都震得雷公一样隆隆响。

昨天,我吃完一碗咖喱面,正要回课室去时,发现食堂边的篮球场挤满了人。我好奇地凑前去查个究竟。原来大小姐带着一班女生在跟男生谈判,俨然电影中黑社会快打起来了的样子。

大小姐对一个高她一个头的男生说:“你们得让出半个篮球场。这里不是只让男生打球的。我们女生也要玩捉线跑。”

男生说:“可是,我们先到了,球也打到一半了。”

大小姐说:“现在的世界讲的是男女平等。你们霸占整个篮球场,就不公平。”

男生似乎想要威吓大小姐,靠得大小姐很近,把胸膛都顶到她的脸孔去了。

大小姐一点也没有退缩。她猝然双手推了一下男生的胸部,还大声喝了一声,啊!

篮球场上的七八个男生这下可吓坏了。他们退了几步,交头接耳起来。接着,两个小男生竟然就掉头走了。最高大的那个男生,也就是跟大小姐谈判的那个,脸色都发白了,嘴唇还颤抖呢。

有一个比较矮,但非常壮硕的男生踏一步前来,看了看手表,说:“让你们吧。反正要打铃了。你们也玩不了多久了。”

那班小男生于是就解散了。大小姐带领的女生团,分散在篮球场四周,开始沿着地面上的红线跑。

围观的同学们观赏完毕,逐渐散开了。

我听见身边的一个男同学轻声说:“大小姐赢了。她从来不会输。”

当时,我非常渴望成为大小姐的跟班之一。但是,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近她。现在,我拿起我上次的周记作业,心里想:大小姐一定有很多很不普通和不平凡的故事。我要跟她做朋友。要让她告诉我许多好听的故事。

于是,放学时,我跑到校门口去等待。没多久,我就看到了她。我仔细看了,才发现她其实长得矮小,皮肤黝黑,头发像一把用了十年的扫把。可是,她的眼神非常尖利,像会直接刺破你的眼球一样,让你眼泪和鲜血流个不停。

我大胆走到大小姐身边,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吗?”

大小姐愣了两秒,说:“你有毛病啊?你自己没家吗?”

“我想听你的故事。你的人生一定非常不普通和不平凡。”

大小姐的双眼射出星星般的光芒,微弱但清晰。她头微昂,说:“当然很不普通和很不平凡。”

“我最会写周记了。我能把你的人生故事写出来。”

大小姐斜着眼睛打量我,然后下巴歪歪地往上仰,说:“走!”

我开心地弹跳起来,追前去,跟在她左边。

我们一边走,大小姐一边开始讲她的故事:

“我是很不普通,也不平凡。但是,有一个人,比我更不普通,更不平凡。你猜是谁?告诉你吧,就是我老豆。我就是跟他姓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同学们都叫我大小姐。其实,在家里,我排行最小,家里人都叫我小妹丁。这个你不要写进你的周记哦。我还是喜欢大小姐这个称呼。

我老豆,也就是大老豆,跟我一样,在学校里是个大哥头。但是,他没有上中学。他说,他应该知道的那些主义和理论,在课外读物里都能读到,老师教不了。他说我还小,等我再大一两岁,也会让我看那些厉害的书。他也说,女孩子应该多念点书,才能找到好老公。去!我才不要男孩子做我老公。我也能自己养自己。

大老豆就说了,他小时候的志愿是当割胶工人和采矿工人。那时候,学校老师都带着有色眼光,嘲笑大老豆没出息、没志气。其实,那些自作聪明的老师才目光如鼠。每个人都能成为时代的螺丝钉,都在推动时代的巨轮前进。你听,这个讲法很棒吧?大老豆告诉我的。

所以,我也打算当个清道夫。你不要小看我哦。一座城市里,如果没有了清道夫,就乌烟瘴气、乌七八糟、一塌糊涂了。

大老豆说,最低下的这些人,叫做无产阶级。他们才是国家的栋梁,社会的支柱。未来的世界,会是这些最低下的人所统治的。到时候,我一定是个重要的人物。你相信吗?”

我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回应。

下一刻,我从梦中惊醒,眨了一眼,发现我们已经走到了一个矿湖边。

大小姐继续讲:

“大老豆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厉害的一个。

他从来没有学过游泳。他三岁那年,被朋友推进矿湖里,也没有沉溺,就自动会游泳了。他说,掉进水里,他也不怕,自动浮起来了。

到了五岁那年,大老豆已经是所有小孩中最厉害游泳的一个。

大老豆的妈妈,我的婆婆,也就是大婆婆,不喜欢大老豆去矿湖游泳。她说水里有水怪,专门抓小孩的小脚。

大老豆也不是不信,只是不怕。他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为了不让大婆婆发现他又去游泳了,他就把裤子脱了,上衣掀起绑在腰间,然后可以一直站水站到湖对岸去。上了湖边,摇两下,下半身就干了,可以穿上裤子。大婆婆一点也不会知道。”

我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个男孩在水上飘过的画面。我擦了擦眼睛,说:“大小姐,我可以认识大老豆吗?”

大小姐哈哈一笑,然后回答:

“大老豆的一生真是最不普通和最不平凡的。

他说,他早早就知道自己不要上学了。大婆婆叫他把鉴定考试考好来,才能继续上中学。大老豆特意都交白卷,不然就在考卷上乱七八糟地涂鸦,哈哈。结果,他就上不了中学了。

他说参加了地下组织,跟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学习才真爽呢。

他说,大家都为了社会主义,一起搞理论、一起唱歌、一起念诗,还一起种菜、一起养鸡呢。

社会主义是什么?就是没有乞丐的世界。有钱人的钱都分给了穷苦人。没有人独自住大房、独自坐大车。大家吃的、住的、用的都平分。不会有人挨饿或者没屋住。真是个公平的世界,对不对?

然后,全部人都唱有意思的歌曲,像这首: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大老豆说,没有人再唱那些呱哩呱叫的没有意思的西洋歌。

还有呢,要念诗就念毛泽东的诗歌,不用再读那些难懂的古典诗词。学校老师教得轻松,学生们学得开心。”

我问大小姐:“连窗前明月光也不用背了吗?”

大小姐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儿。她摇摇头,指向小路的尽头,说:“你自己问他吧。”

原来,我们已经来到了大小姐家。当我们越来越靠近她家时,我睁大了眼睛也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大老豆正坐在他家的屋顶上。

大小姐拉着我,跑向她家门口。我被扯着,像一个风筝,线在她手中。进门以后,她放开我的手,鞋也不脱,只扔下书包,快步走到屋子后面。我们来到她家露天厨房。灶头边有一堆黑炭。黑炭边是一个木梯。大小姐二话不说,这才脱了鞋子和袜子,爬上木梯去了。她爬到最后最高一级,一只小青蛙一样一个跳跃,就不见了。我扬起头,喊她。我看不见她,只听到她的声音说,你上来。

我先放下书包,然后脱掉了鞋子。我朝屋顶喊,穿着袜子行吗?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应。我就穿着袜子,一级一级爬上木梯去。来到最后一级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跟屋顶还有一段距离。我有点着急,不懂应该如何前进。正在犹豫时,一只粗壮的手伸到我面前。我也伸出右手,捉住了那只手。瞬间,我的身躯就往上升了。才两秒,我就站在了屋顶上。我的面前是个满脸胡须、眉毛浓厚的脸孔。他的一双眼睛,埋在丛丛的黑毛间,发射出光芒。我想,所谓的炯炯有神,也就是大老豆这个样子了。

大老豆放开了我的手,兀自爬上屋脊。大小姐已经坐在屋脊上了。我迈开脚步,才明白了为何不能穿袜子。会滑呢。于是,我蹲下身,小心翼翼脱掉袜子。接着,我把袜子扔下去。这真过瘾,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从屋顶丢下东西。真像天空云朵上掉下了一对袜子一样。

我站起来,开始走向大小姐。原来天空是空荡荡的。我不敢乱动,看见屋顶低下的东西都在摇晃;整片屋瓦片变成了一艘大船。我感到慌张了。我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身边什么都没有。我是站在了全世界最高的屋顶了。我再蹲下身来,双手摸着屋瓦,像只小狗狗。然后,我缓慢地匍匐前进。好不容易,我爬到了大小姐身边。

大老豆和大小姐都哈哈大笑。

我有点尴尬,但没忘了称呼长辈:“Uncle Da,你好!”

大老豆双眼上面的大毛虫蠕动了一下。他说:“什么昂歌不昂歌的。叫叔叔。”

我张大嘴巴,啊了一声。大小姐推了我一下,我立刻喊道:“大叔叔,你好!”

“这才对嘛。中国人说中国话。不要用那些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语言。知道吗?”

我其实不知道,但用力点头,回答说:“是,知道!”

“小妹丁告诉我了。你要听精彩的故事,是吗?”

我点点头。

大老豆说:

“我的故事虽然也很精彩。我的一生虽然也很不凡。但是,跟他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他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有料的一个。他的故事是我听过最精彩最不凡的故事了。我叫他阿金。但有人叫他小东阳,或者周成贵。进森林的人都有几个称呼,这很正常。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份。你不用管这个,说你也不懂。反正我叫他阿金。

阿金跟我从小就认识了。我们一起上小学。那个时候,他比不上我。他只会读书,是个文质彬彬的书呆子。金妈,也就是他的妈妈,每星期都要煲三次的凉水给他喝。不是竹蔗水、罗汉果、菊花茶,就是薏米水。阿金自己告诉我,他身体是热底的。只要少喝了一天凉水,就会喉咙痛、发热气,不然就流鼻血。谁会知道,小学毕业以后,他就加入了地下组织,后来还进森林去了。我问过他,没有了金妈的凉茶,他热底的身体怎么办?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马列主义改造了他的灵魂与躯体。

真了不起啊!每次看他从森林里出来,就一次比一次壮了。过去那个文质彬彬的书呆子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

你看我的手臂。是不是有一只小老鼠?”

大老豆将他的手臂凑前来,要我看仔细。果然,他的手臂里,藏了一只会跳动的小老鼠。连那条曲卷起来的尾巴都很清楚。大老豆还抓起我的手,让我按住小老鼠,不让他跳动。我使劲按了。可是,小老鼠在我的指间,还是奔奔乱跳。我真怕他会跳出来,连忙叫:不要跳了,不要跳了。

大老豆哈哈笑得很开怀。他接着讲:

“我的小老鼠已经是很大只的了。可是,你没有见过阿金的那只,只能称为巨人鼠了。

那天,小妹丁和她哥哥两个人,一人挂在阿金的一只手臂上。还不止哦。两人把他手臂当吊杆,翻个筋斗,爬上去坐在巨人鼠上,都没有问题。很厉害,对不对?

我问阿金,他是怎么锻炼,还是吃了什么才有这个身手?你知道他讲什么吗?说了你也不信。

他说,以形补形。他说在森林里,他负责管粮食。负责看管粮食,就得像只猫一样,抓老鼠。每次他抓到怀孕的母鼠,就特意放生。为了什么?就为了让她胎里的老鼠崽生出来。放生了,阿金就注意听,因为老鼠崽出世了,那叫声特别尖、特别细。然后呢?阿金就一口一口把刚出世的老鼠崽一只一只往肚里吞。他们都还没睁开眼睛,当然也没有毛,粉嫩粉嫩的皮肤还能看到血管呢。放进嘴里,不能咬哦。要活吞才能补身。活生生地吞进肚子时,还能感受到老鼠崽在喉咙爬动的脚步。

你觉得神奇吗?其实吃老鼠并不稀奇。他们在森林里有句话说:背朝天的就能吃。

他们最常装的就是山猪了。山猪是最鲁莽的动物。装到它了,也不能开笼几个小时。得让它在笼子里乱撞乱滚。几个小时后,它累了,你开笼才打得过它。

有时候,装山猪的笼子里会出现意外的收获。最常见的是四脚蛇。还有像猴子啊,和老虎都有可能。

先讲猴子。阿金说,他杀过一次猴子。先把猴子打晕了,挂在树上。然后,从头部切一刀,皮就往下剥。去了皮的猴子,血淋林地,四肢身躯都下坠,真像刚出世的婴孩。要不是那条尾巴还在,真像杀了一个人仔了。所以,即使尾巴不好吃,肉不多,他们还是不会丢掉尾巴的。”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突然,我感觉两只手臂被冰凉的针刺了一样。我一看,原来是下毛毛雨了。我抬头看天。天空依然晴朗。接着,我闭上了眼睛,感受雨滴触碰脸孔。那宛若一场被抚摸的期待,就是我不知道雨滴会打在那个部位。结果一滴一滴小雨滴打在了眼皮上、嘴角边和下巴上。每一滴都那么触动内心。我觉得自己是站在了全世界的屋顶,等待一场雨。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出现小猴子身上的鲜血往脚趾头滴的画面。每一滴也是那么惊心动魂。

大老豆说:“下雨咯。”

大小姐说:“这点毛毛雨,怕什么?老豆,快讲老虎的故事。”

大老豆继续说:

“老虎是山中之王。是最尊贵的动物。你装到了它,它不会挣扎。它最多爪两爪、踢两踢,就躺下了。如果你真的装到了老虎,也没有人敢杀。这叫敬畏。明白吗?就是虽然怕,也带点尊敬的感觉。

阿金这次出来,告诉我,不久前,他们真遇上了老虎。

老虎出没的地方,方圆三公里,都会非常安静。所有的小鸟啊、猴子啊、小兔子啊、小山猫啊,都哪去了呢?都飞走和逃命了。所以,阿金说,他们连续一个星期打猎都空手而归,他们就知道,附近出现了一只老虎。

那一晚,大家吃完晚饭,就在屋里躺着,准备睡觉了。不知为何,两只狗狗却在屋外哭号,要进屋里来。阿金说,自己跟这两只狗是最亲的。名字都是他取的。一只叫人定,一只叫胜天。他们都是他从金妈那里抱走,随着他进森林来的。平时人定胜天也跟随他们一起去打猎,什么动物都看过,从来不会胆怯的。这晚两只狗狗都害怕了,阿金知道,事情可大了。

话说,人定胜天不知为何不肯如往常一般在屋外守候。阿金一想就明白了。是山中之王要来了。他放了人定胜天进屋里。然后,阿金跟大家商量,决定浪费几支蜡烛,通夜点燃火光。一来给大家壮胆,二来希望能避得了老虎。要知道,禽兽都害怕火的。这晚,有人还是不放心,抱着猎枪,整夜不眠呢。

结果,第二天清晨,大家在屋外看到了一个老虎爪印。就在厨房外的泥地里。阿金说,那爪比他的头还大。你可以想象,那只老虎有多大只吗?”

我不自觉地举起了自己的两只手掌,印在大老豆的脸上,然后又排在自己脚板边。爪子像头那么大,那头像屁股一样大吗?那屁股像什么一样大呢?我真的想象不出。

这时,太阳雨已经越下越大了。我想躲雨,可是大小姐和大老豆一点都不在乎,我也不好思意说。

大老豆又说:

“我这辈子从来不敬佩任何人。但是我唯一最服阿金。本来我也有机会进森林里去的。那年,我们一起加入地下组织。他本来就聪明,一下就弄懂了毛主席主义。我不明白时,阿金就是我老师了。后来,他邀我一起进森林去。我错就错在告诉了小妹丁她婆婆。她知道我有这想法,哭得死去活来。我心放不下,就没跟阿金去了。真是人生一大遗憾啊。不过如果,当初我也进森林,说不定就没有小妹丁她哥和她自己了。”

大小姐问:“那我在哪里?”

大老豆抬头仰望,说:“天边吧。”

大小姐也抬头望了几秒。雨水打在她眼睛上,她擦了擦说:“老豆,我们去听阿金叔叔的故事。”

我惊讶,说:“他在你们家吗?走,去问他老虎的屁股有多大。”

大小姐睁大左眼看着我,右眼像个问号一样弓起来。

大老豆对我说:“好吧。带你认识一个世界上最有料的人。听他一席话,胜过你读十年书啊。”

我们一起来到屋顶边沿。大小姐又上演青蛙上身,一下子就不见了。大老豆看我全身颤巍巍的,就让我骑上他背部,双脚勾着他腰部,双手圈住他颈项。大老豆背着我,爬下木梯,慢慢回到土地上来。我双脚板一触碰到土地,立刻龙精虎猛了。我这才知道了,自己只能在地上生活。大小姐大概能像猴子一样,在树上睡觉、吃饭和大便。我可不行。

大小姐要我穿上鞋子。我的脚板脏了,不能穿袜子,就把袜子塞进裙子袋子里。

接着,我们走进厨房。刚才匆忙,没有发觉到厨房边就有一间小房间。锡片门关上。

大小姐敲门,咚咚咚。

一会儿,门打开了。后面站着一个没穿上衣,只套了一条短裤的男人。他的两片胸膛的肌肉,像两块三层肉一样肥嫩。我特意注意看了看他的手臂。果然那里面的小老鼠是大老豆的两倍,可是就看不到老鼠的尾巴。大小姐叫了一声金叔叔,然后用手推了推我。我只好也跟着叫。他嗯了一声,从口中喷出一团白烟,直接喷到我们脸上。我的喉咙猛然被薰得非常不舒服,闷闷地咳了两声。他竟然呵呵笑。他这一笑,露出了乌黑的牙齿。我内心一阵恶心。可是我还是好奇,仔细端详了金叔叔的脸孔。我从未看过脸色如此枣红的男人,真像便秘了还用力大便时的脸色。

大老豆带头走进房间。然后来到床边,立刻躺下了。大老豆说:“小孩子要听你的精彩人生。”

大小姐拉着我,走到床边,也坐在床沿边。

金叔叔又吸了一口烟,从窗口下搬来一张小木凳,摆在我面前,就坐下了。他把烟搁在地上的烟灰缸里,可是并没熄灭烟头,让它继续燃烧。他从裤带里掏出一包烟,拿出一支烟,擦亮了火柴,又点燃手中的这支香烟。

金叔叔又呵呵两声,然后说:

“我只是一个粗人。没有什么特别精彩的人生。可是,我可以给你们讲一个人。他的人生就真的不得了。他是马共历史上最神奇的人物。他是谁?就是Loi总书记。

马共里,像我这样的卒仔,多的是,一点都不稀罕。我们这种人,让人看了觉得浑身是劲,其实那只是皮毛而已。这身皮囊低下,都只是稀稀的油水,没有一点用处。真正了不起的人,是内敛的、深藏不露的。像Loi总书记,个子瘦削,脸孔平坦像个骷髅头,给人印象就是弱不经风。可是,跟他对看过的人,都不会忘记他那双具渗透力的目光。

你知道吗?Loi总书记懂得讲各种语言:华语、广东话、马来语、英语、印尼话、越南话。不过,他看不懂华文字。他看懂英文和法文哦。

他的语言天分,让他娶了四个不同特色的老婆。怎么说?让我慢慢告诉你。

Loi 总书记的大老婆是个越南人。她是总书记来到马来亚之前娶的。总书记眼光真好啊。这个大老婆是个贤惠的女人。她一辈子就在越南西贡等候总书记。据说,总书记每次纳妾,都回去找她,是想获得她的同意。可见总书记非常尊重她。这个通情达理的越南女人,成就了一个了不起的总书记。历史会记住这个贤惠的女人的。

二老婆呢,是在新加坡娶的。这是四个老婆中,最本事的一个。她是个华裔生意人,一辈子在新加坡港口打理运输公司。Loi总书记跟这个女人的婚姻,也像一笔交易一样。总书记能够到处打江山,得靠这个女人供给的经济资源。没有她,或许总书记的征途会坎坷许多吧。

接着,第三个老婆是个英国人。要说美丽,这个女人在四个老婆里排第一。金发、蓝眼、白皮肤,而且身材高挑、玲珑精致。但是,Loi总书记娶她,也不因只看在她的美貌。这太肤浅了。要知道,这个英国女人有英国贵族的血统。总书记就是通过她的介绍才进了英国特务局去。

最后一个老婆,是大家最熟悉的马共成员。她是最好命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她陪在总书记的身边的时间最长。这个女人算是跟总书记出生入死,同甘共苦了。也有人说,这个女人有旺夫的命。Loi总书记能当上马共总书记,就是靠她罩着。没有她,或许马共的历史就改写了。”

大小姐抓抓头发,问:“为什么这个Loi总书记这么花心?一个人有四个老婆,太风流了啦。我从来没有听过一个女人嫁四个老公的?”

金叔叔说:“小妹丁,你这就不懂了。辜鸿铭你知道吗?就中国的一个大学问家。他懂9个语言,有13个博士学位,被喻为满清的中国第一人。他说,男人像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就得配四个茶杯。如果一个茶杯配上了四个茶壶,倒来倒去,杯子会受不了,茶壶的效率也低呢。但是,一个茶壶配四个茶杯,慢慢倒慢慢喝,茶水才清香宜人呢。”

金叔叔手中的香烟燃了半支。他又把烟搁在烟灰缸里,又点了一支新的放进口。我看了一眼烟灰缸,第一支烟已经灭了。可是烟灰缸上端飘浮着两条袅袅的白烟,像毛毛虫蠕动着身躯在往上爬一样。

金叔叔继续说:

“如果说,Loi总书记只靠女人才能出头,也真是小看他了。他在政治上,完全凭着自己的本事,才能爬得这么高。我知道很多人说他是叛徒,出卖了马共。我不这么看问题。丘吉尔说过,一个国家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真是智慧之言啊。

你们知不知道,日军骑脚车南下到南洋时,英军遗弃了许多武器,给马共捡到了便宜?英军真窝囊,对不对?其实,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啊。都是Loi总书记安排的啊。英国政府知道自己打不过日军,就特意留下一批武器给马共。

至于后来Loi总书记跟日本纠缠不清的关系,也是很复杂的。我觉得,总书记非常明了一个道理,既时势造英雄,他只是在顺应时局而已。想要凭着个人力量反抗时局,那就误信了英雄造时势的谬论了。”

金叔叔又将手中的香烟搁在烟灰缸里。刚刚没抽完的那支,还燃着红点。他又燃了一支新的香烟。我这才发现了,窗口和门都闭着。房间里充满了白烟。我擦了擦眼睛,还是没法擦掉眼前的一层浓雾。我回头看,发现大小姐已经躺在大老豆身边,闭上眼睛似乎睡了。大老豆看起来眼睛也半合了,昏昏欲睡的样子。

金叔叔这下对着我讲:

“小妹妹。告诉你一个神奇的事件吧。

那年,Loi总书记约了马共高层干部,在黑风洞开会。你去过吧,黑风洞?就一座272级的梯级上去的。入口就是出口,只有一个,对不对?

那天,十八个共产党干部来自不同地区,都提前抵达了约会地点。大家只等待Loi总书记。他从来都是非常准时的,不会早到和迟到。

果真,时间一到,总书记就出现了。

他来到其中一名干部身边,掏出了裤袋里的Old English,跟那位干部借火。点燃了手中的Old English,总书记才吸了一口,黑风洞洞口就被一队持枪的日本军堵住了洞口。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日军身上。一时间,大家都无计可施,想逃想对抗都来不及了。最奇妙的部分是这里:当马共成员被迫投降时,Loi总书记就不见了。

刚刚借火给总书记的那位干部后来私底下对我说,总书记是离奇失踪了,但他抽的Old English的白烟,当时还旋绕在半空中,袅袅而舞,久久不散呢。

小妹妹,告诉你,这就是马共历史上出名的黑风洞大围剿。”

我听到这里,已经觉得眼皮很沉重。我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提起精神问金叔叔:“后来大家找到他了吗?”

金叔叔把椅子拉前来,把嘴巴凑到我耳边,细声说道:

“后来,马共发现Loi Tak是个三重特务时,他就逃亡了。

几年过去,他消失得一点痕迹也没有。

有一次,有人发现他在曼谷出没。于是,马共派了四个成员去捉拿他。

传说,他们在一间三星级酒店门口逮到了Loi Tak。当时,一个人把他按在地上,另一个人掐着他得脖子。他不断挣扎。那个掐着他脖子的马共成员一时出力过度,就掐死了这位神奇人物。

你说我相信这传说吗?当然不信啦。

我思考了很多年,得出一个结论,事情有两种可能:

一,Loi Tak是装死的。

二,四个马共成员撒谎。

先说第二种可能。据说他们杀死了Loi Tak,匆忙在酒店后面找到了一个麻包袋,包扎了Loi Tak的尸体,就丢进Chao Phraya河里去了。这太荒唐了嘛。这么重要的人物,怎么可能这么草率?我觉得,如果真有尸体,他们一定会带回大马来的。

倒回来说第一种可能。其实Loi Tak根本就没死。要知道,他在马共这些年,可收拢了很多忠心的信徒。表面上看起来,Loi Tak的时代已经过去,其实还有很多马共成员暗自佩服这位神奇的总书记,就像我一样。谁知道,那四个被派去捉拿Loi Tak的成员,不是他的秘密信徒呢?我估计,很有可能,他们偷偷放走了这位神奇人物,假造他已经死去的消息,其实是帮助他永远逍遥法外呢。”

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皮,可是我的眼睛快睁不开了。

我朦胧地看到房间的墙壁不见了。远处有个东西正缓缓飘来。缕缕白烟是层层叠叠的帘子,遮住了它。越飘越近时,我隐约看到了那是一条小船。再靠近时,我又看到了小船上的东西有四只脚。可是,脚上明明是个人的身躯和头颅。最后,我看清了,是一个男人骑在一只老虎之上。

金叔叔还在我耳边喃喃自语:

“Loi总书记还没死。到今天都还在人世。我从未见过他一面。可是,我认得他的香烟,Old English。说不定,我们曾经跟他擦肩而过。说不定,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金叔叔指向老虎之上的男人。

他继续呢喃:“每当我发现那双锐利的目光时,他就嗉一声,消失在空气中。。。”

听到这里,眼前的船只、老虎和男人瞬间化成了一缕轻烟。轻烟竟然排成了“共产党”三个字。我疏忽想起我的周记,想起应该拿起笔和纸,记下这三个字。我挣扎着把眼皮用力撑大,就像出力推开一把伞。可是,我的眼前却盖上了幕布,全黑了。

我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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