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第14届花踪文学奖小说组决审作品。
2017年9月24日及10月1日刊登于《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小猫咪抱住白毛豆豆,一跃躲进游泳盒子。游泳盒子可以一直浮,一直漂,一直流。流到看不见的那里。大母狮不敢下水,追不上的。那么,小猫咪和白毛豆豆就永远在一起了。剩下大母狮自己一个,留在这里。
可是,有时候,白毛豆豆却打开盒子,让大母狮挤进来。她知道这是大人的事。但,她不明白。明明知道妈妈讨人厌,还是要笑笑,说:“等下我park好车,就来找你。”因为阿伯是最好心的司机。妈妈就这样叫他,taxi driver。什么人要上车,阿伯都开心,欢迎。每次四伯一家人从新加坡来了,大家都坐上车去。去云顶,去吃鸡饭,去金河走街。阿伯很开心的。跟四伯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四伯的右手会伸出来,搭在阿伯的坐包上。这样,挡住了她。她不能坐在中间,不能靠前去了。没关系,她说。好吧,她让一下子。她可以跟小杰在后座玩。一下子,没关系。可是,连每次妈妈说要去巴刹时,阿伯也都说没问题,可以可以,来,上车。她心里非常不高兴咯。因为她知道,妈妈恨阿伯。难道阿伯不知道吗?
可能,阿伯太好人了。妈妈要去剪头发,阿伯载。电回了一头爆炸头,还脸臭臭吓死人,下车也不笑一笑,说声谢谢。妈妈要去店仔买黑砂糖,阿伯载。煲了一锅的陈皮红豆水,爸爸哥哥和她都喝了,也不拿一碗给阿伯。妈妈要去pudu车站接从Ansun下来的八姨一家,还是阿伯载。姨丈坐前面,妈妈,八姨和三个小孩子坐后面,车子都布布布发出声音了。也没人心疼一下。只有她知道,阿伯心肠最好了。
只有她,不想跟别人一起分享。幼稚园放学后,走到校园大门口,看见阿伯站在车子旁等她,最是快乐!阿伯拿过书包,放进后车厢。打开门,让她坐进后座。阿伯在右边,左边没人。后面大大的,空空的,连书包都没有。对,本来应该这样啊。她两手搭在前座后靠垫上。好像搭着两个坚实的肩膀。让她安稳向前看。阿伯决定去哪里,去吃什么,去找谁讲话。她安静坐好,就动了,就滑 了,就流了。
累了,她就躺下。转身,将脸,手,肚子和脚都埋进车包里。好像睡进了一个盒子里。好像小猫咪一样欢喜。好像在一条流不完的河上,左右前后,摇摇摆摆,晃晃荡荡。不知不觉,合上眼,就睡去。
可是,今天,妈妈说要去医院看医生。阿伯说,好,我载你去。她不敢搭前座的肩。她不敢埋进后座车包里。她静静靠左边坐好。这样,还能看到阿伯的脸孔。也只能看到妈妈的爆炸头。
妈妈说:“阿杉跟我一起下车。”
阿杉不要!
“我可以带她。她跟我一起去park车。等下我park好车,就来找你。”
妈妈一定露出了尖牙,口水也快流出来了吧:“我来带她。”
终于,小猫咪只能跟着大母狮一起跳上岸。
妈妈拉着她的手。可她一甩,说,我自己走。妈妈大步跨前。她跟在后。她回头看,德士站停着一辆黑黄德士。一个坐轮椅的阿叔正在努力站起来,屁股歪歪,想要坐到车的坐包去。可是,他的手不停抖,抖抖抖。她觉得很可怜,也奇怪。这么瘦的阿叔,身体有这么重吗?如果是阿伯就惨了。阿伯很肥哦。肚皮圆滚滚的,两个奶像气球吹圆了,放三天后漏气的样子。
她头一转,发现妈妈已经走得很远了。赶快追上。可是,大广场走廊边,有一个老公公和一个老婆婆。她路过了,忍不住又停下来看。他的眼睛很吓人哦,翻上去,凹进去。老婆婆戴着黑眼镜,乌乌的看不见,但她觉得她的眼睛一定是更可怕的。会不会流着血,发红光呢?老婆婆唱着马来歌,rasa sayang sayang eh。老公公手里一个小盆。一拍一拍往上抛。钱币在里头叮咚叮咚叫。她伸长颈项一看,都是铜色的一分钱和银色的五分钱。老公公的脚边还有一包包的纸巾。她想,等下跟阿伯拿钱。不知道一包几多钱?一分钱还是五分钱呢?突然,妈妈出现在面前。一手揪起她手臂,说,快走啦。她被迫大步大步地跨,跟上妈妈的脚步。
露天广场过后,走进了大屋子里。一股刺鼻的味道冲进她鼻子。咦!好臭。她看见几个穿白大衣的男人走过。是他们擦香水吗?她跟着妈妈,爬上楼梯,经过好多间房间,来到一个大厅。密密麻麻的人坐在红色塑胶椅上。比幼稚园里礼拜一唱国歌还要多人呢。妈妈拉着她,找到了两个空位。要她坐下。妈妈自己却走开了。大厅前面有很多个门。01,02。。。09。带帽子的护士走进走出。有时候,会喊说,89,number 89,八十九号。一会儿,另一个门又开了。护士踏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纸,匆忙走向大厅右边的大桌子。大桌子有三个护士,和一个男子。男子也是白色的。也是护士吗?叫护男子?叫男子士?叫什么呢?电话响了。男子护士接听。哦,妈妈在那里。在跟一个老女人护士讲话。妈妈转过身,指着她。她吓一跳。为什么呢?妈妈看医生罢了,指她做什么?
她四周围看一圈。好多小孩子。坐她前面的小baby吃着奶嘴,在他妈妈身上满身爬。再前面一排有个小哥哥,手里拿着玩具车呢。他让小车子沿着红椅子跑。一路爬,爬到上面,慢慢走,走到另一边,又窣一声,冲下去。对哦。阿伯呢?停车场有这么远吗?也不知道在哪里。
妈妈来了。坐在她旁边,看了看手表。她问妈妈,阿伯还没来?
“不要吵!”
一下子,小猫咪的颈就缩了回来。好怕!大母狮要吃人了。不然,做什么嘴巴张得这么大?喉咙的洞都看到了。那么深,那么暗。被吞进去,也不知道会掉到哪里?白毛豆豆再不来,小猫咪就死翘翘了。
小猫咪浑身颤抖。她知道了。大母狮特地调走白毛豆豆。没有了游泳盒子,小猫咪躲不了,逃不脱。怎么办?只能听大母狮的话。小猫咪乖乖点头,小猫咪乖乖说哦。
好像大母狮叫八姨带走小猫咪一样。小猫咪不敢摇头说不要。也还好啦。跟着小表妹一起去三舅家玩,也不会太难过。三舅住在油棕园里。自己一间大大的屋子哦。有七八九十间大房间。每间房间都有冷气。到了晚上,开冷气,关了灯,两个表哥,两个表姐,一个表弟,小表妹和她就在大房间里面玩盲公盲婆。可是,他们都说英语的,也讲马来话。小表妹黏着表姐,不跟她玩时,她就想回家了。
好多个礼拜过去。终于回到吉隆坡了,但是还是不回家哦?她很想念阿伯了。住在大舅的家,两层楼的屋子哦,有楼梯的。厕所不像家里蹲的。有马桶。阿嫲说,小便不用冲水,大便才要。她问八姨,为什么不去我家?八姨说,来探望阿嫲啊。你不爱阿嫲吗?
小猫咪最最最爱白毛豆豆。还有游泳盒子。可是,她不能对八姨说。因为,八姨会告诉大母狮。大母狮知道了,会更凶更臭脸。大母狮最最最讨厌白毛豆豆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最最最最讨厌小猫咪而已?
妈妈拉着她,走回德士站去。走出大屋子,天空落下水来。路过老公公老婆婆时,她听见,聋帮。。。聋老!雷公从老公公的口中飞出来呢!老公公和老婆婆刚才在走廊边的。现在移到商店玻璃窗前了。他们只要踏出一步,就踩进湿水的地盘了。她知道,纸巾不能碰水。他们头上的一点小屋顶,保护了地上的纸巾。阿伯还没来呢。不能跟老公公买一包。也不能抹身上的水滴了。水越落越大了。一粒粒,打在手上,越来越大圆,越来越皮痛。妈妈大力扯她。她却一直回头看。老公公在唱洗黑。。。洗草!妈妈更大声,还不快点!她就跑起来。她大步大步跨,可是下半身还是赶不上上半身。
阿伯在德士站等她吗?好,她尽量跑快一点。跳进车子,就好了。
可是,没有啊。德士站里站了一堆人。大家都远离一个拿着拐杖的老男子。他的一只脚包得像一支巨大的hockey棒一样。大舅的儿子,二表哥房间里有一支。阿嫲说,二表哥在电视机里打的哦。她看见,挤成一团的人,像庙堂里的鲤鱼一样,露出油亮亮的头,都光光的,滑滑的。她看一眼妈妈。哦,大母狮的爆炸头也会灭火哦?再看一看,没有啊。阿伯在哪里?
一辆黑黄德士驶进站来。妈妈转身对大家说:“歹势,歹势!我有一个女儿。让一让,好吗?”
没有人说话。
妈妈立刻一手抓住她的手臂,一手打开车门。
她问说,阿伯叻?
“上车啦!”
她不断张望。妈妈用力一拉,她一个踉跄,踩到了路边的水洼。两只白鞋都湿了。可是没有溅到妈妈。妈妈打开车门,推她上车。她还是张望。阿伯不会不来的啊。为什么不等阿伯?突然,她看到了!阿伯!你看,你看。是阿伯。我的车来了。她像对妈妈说,也像对德士司机说。她想逃,反方向逃。可是,妈妈的手掌压着她。
妈妈更用力把她推上黑黄马蜂肚里去。
不要!会被叮啦。
小猫咪一上车,就跪在坐包上,向后看。大母狮坐到前座去,吼一声,黑黄马蜂就飞了。
嗡嗡嗡!黑黄马蜂乘着风,离地,前进。
游泳盒子在后面,努力游啊游。大水一波一波打向游泳盒子。可是他没有停下来。游啊游。游泳盒子的两只眼睛拼命眨呀眨,把水都扫向左扫向右。小猫咪的眼睛闪呀闪,一下子看见一下子看不见。游泳盒子有跟上来吗?突然,黑黄马蜂一停。很多的大水从上面滚下来。小猫咪眯起眼睛,都看不到了。她用爪子揉啊揉眼睛,一看,游泳盒子原来已经追上来。就停在后面。好野!小猫咪举起小爪子,摇一摇,给他们加油。白毛豆豆也挥了挥手。小猫咪听到,白毛豆豆是在说,白毛豆豆会救出小猫咪的。小猫咪你放心。可是,好多的小虫子追上来。他们都是帮忙黑黄马蜂的。看,这只红甲虫,隔壁那只黑螳螂,还有那只橙色大毛虫。可是游泳盒子左一碰右一撞,把挡路的害虫都碰开撞掉。游泳盒子上上下下,浮浮沉沉。那大水冲啊冲。小猫咪眼前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突然一下子,游泳盒子的鼻孔出光了。好厉害!小猫咪觉得眼睛痛,用爪子掩脸。
“囡囡,叔叔睇不到后面。”
妈妈没说什么,伸出手来,拉她衣角,要她坐下。
阿伯在后面啦。她哽咽。
“司机叔叔要驾车啦。你坐好!”
这条回家的路,她非常熟悉。刚刚经过了交通圈。阿伯教过她,去八打林是九点,回家是十二点,去新加坡是三点。每次看家里客厅沙发椅上面的时钟,她就知道自己站在六点钟上面。每次来到这个交通圈,她就希望阿伯往三点钟去。
去新加坡要七个小时哦,阿伯说。睡觉起来,吃了午餐,开始走。走到晚上天黑了才到。每次,她都在后面睡觉。有时候,半醒半梦之间,她听到阿伯哼歌。大人唱歌的声音,震震震的。她爬起来,看见冷气喷烟了。阿伯,做什么这样?冷啊,他说。阿伯的窗口搅下来一点点。阿伯,做什么这样?冷啊,他说。她看见自己窗口玻璃的下面一角,蒙上了一层白色面纱。阿伯,做什么这样?冷啊,她自己说。阿伯点点头。
有时候,她搭着坚实的两肩,看前面发亮的扇子。像阿嫲的蒲扇一样。中午太阳大热时,阿嫲还是不开电风扇。坐在木椅上,手中的蒲扇就一拍一拍。拍到阿嫲睡去。好像她在车上一样。车子一荡一扬,她就睡去。像阿伯的手在摇。摇一个摇篮。篮子里就是她。她被抱住。全身都被抱住。她也不想动。动一动都不要。要有人一直摇。摇啊摇的,她就安心合上眼。一直摇进梦里。
外面下雨时,梦里更香甜。不过,只有睁开眼了,才知道。窗口上有一点一点的黑水。都飞出窗口外。飞出去之前,一滴滴的黑水会往下面漏。有的跑的比较快,就滚在别人身上。大家一起冲,也不能一起飞出去。走过的,跑过的路,会留下一些脚印。有时候车子停下了。大家一起鞠躬,然后跪下去。还是有些黑水留下来,立正站好。她一看,黑水都停在了自己手上。车子继续慢慢前行,它们变成了一粒粒蚂蚁,一起操步,走出她的身体。
她的泪水,也一粒粒掉。 她不敢再坐起来看。妈妈骂了。可是,阿伯有没有在后面?她一点都不喜欢坐德士。坐包灰灰的,玻璃窗脏脏的。司机叔叔还留了胡子。跟她说广东话呢。她才不喜欢。她只会说客家话和福建话。还有华语。车里还挂了很多项链。一粒粒的,黑黑的珠子。每次车子转弯,项链就移到左,再移到右。还有还有,车子里放了香水。臭死了。她曾经叫阿伯买一瓶香水,黏在冷气上面。阿伯说,有毒的。是咯,其实也不香,臭死了。她很不喜欢。
德士来到了转入家的那条路。她想爬起来。但,不敢。她看出窗外。突然,她看到了。阿伯的车从她身边游了过去。她坐起来,双手扶着前座坐包,透过妈妈的爆炸头,眼睛直追前面的车。真的是吗?是阿伯的车吗?为什么阿伯不回家?
她知道,直直走,是去舅公的家。会经过动物园。会经过叉烧饭。还有经过大片大片的树林。然后,转进舅公的家,停在门前。阿伯跟舅公讲话,一讲就一个下午。舅婆会给水喝。Ribena。有时候,还会有pandan蛋糕吃呢。舅婆说,要做三个小时才做出来的,那个蛋糕。手要不断打,不断打八粒鸡蛋。阿伯自己去找舅公了?不带她去了?每次到了回家的时候,舅公要把大铁门打开,让阿伯驾进去,才能勾丝淡出来哦。退出来时,还会来到一条小小的桥。每次,她都会怕。但,又很好玩哦。阿伯不会让车子掉进河里的。如果真的掉下去了,会怎么样呢?她每次都这么想。可是现在,她没有在阿伯车上。
她很伤心。泪水一行一行流了。
终于到家。踏进门口,妈妈骂:“不要哭了!去,去脱衣服冲凉。”
她抽抽搭搭。独自走到后面。停在井边。
“快啊!淋到水,还不快冲?要感冒的。”
可是,都没有热水啊。每次下雨了,阿伯会烧开水。挂在冲凉房的大桶会拿下来。从小井里打一些冷水,然后把烧热的水一起倒进大桶去。阿伯自己的手会先试试。接着还会要她试试。可以吗,温温的,对不对?她很喜欢冲热水凉。再热一点也没关系。就摇摇头。于是,阿伯再倒多一点。小心哦,阿伯说着会用手推她向后站一点。烫熟你咯,阿伯开玩笑说。滚滚的热水冒出浓浓的白烟。好像大桶生出了一朵白云一样。
阿伯会叫她脱掉衣服。挂在门后铁钉上。然后就用milo罐舀起热水,往她身上冲。她就像另外穿了一件衣服一样,透明的。但是,下面的裙子就被剪成很多很多的小布条。不能冲太多哦。要留下等下冲肥皂的。阿伯会弄湿两只手。那肥皂在手里抹几下。放回肥皂。两掌就互相擦,快快擦。神奇的白白泡沫就从阿伯的手心长出来了。阿伯接着两掌开始摸她。上半身,下半身。颈项,背部,屁股。每次来到夹肋底,她就忍不住笑。呵呵,还有pet pet也很痒。
“快点啦。”妈妈催她脱衣服。
阿伯不在,她得自己冲凉。不用进冲凉房。在外面,井边,沟渠旁。衣服都放在吃饭桌子上。肥皂也是外面洗手用的。比较少泡沫,一点都不好玩。她先用手掌弯成一个小杯,盛一些冷水,拍拍胸口。阿伯说这样就没有这么冷了。然后,用milo罐舀一勺水,吸一口气,冲向胸膛。哦。。。冷!
妈妈裤脚折到膝盖,走过来,蹲在她身旁。妈妈从她手中抢走milo罐,把她的头按下去,说要洗头。
她对妈妈说,阿伯说,冲热水时才洗头的。
妈妈好像没有听见。一下子就将冷水倒进她脑袋里。
“阿杉,妈妈问你。每天晚上,全部人都睡觉了。你在房间里笑什么这么大声?”
她抬起头,头发像在小便。
“啊?说啊。”
她摇摇头。不说话。
“阿杉,你告诉我。晚上睡觉,你们在做什么?”
她呆呆看着妈妈。刘海的水都沿着鼻梁流到嘴巴了。
妈妈又用力压她的头,再一倒,把冷水又倒进脑袋里。
最后,妈妈说:“好了。”丢一条大毛巾给她。她不喜欢这样。她喜欢阿伯把大毛巾紧紧捆着她身体。像木乃伊一样。动也动不了,只有两只脚能够走。还有一个头,能喊,救命哦救命!
接着,阿伯会脱掉裤子和底裤。然后叫她先回房间去。她说,我等你。阿伯摇摇头说,不行啦,阿伯冲凉会溅到你。你干净了,对不对?她看阿伯的身体,是很大很肥。每次她在冲凉房外听大人冲凉,都听到很多把刀,一起掉在地上。是啦,她想,阿伯自己冲比较好,她先出去。
可是有时候,阿伯会想要先小便。阿伯问她,你要小吗?她点点头。那就脱掉大毛巾。阿伯说,你在我后面。阿伯自己站到前面去。她明白,这样才不会喷到她。她看见阿伯的咕咕叫,像外面茶壶的嘴一样。不过,这个茶壶嘴藏在黑色草丛里。阿伯总是先推上推下。茶壶嘴缩进来,又吐出去。然后,尿就出来了。一条直线。也好像热水一样,在地上生烟。是很小朵很小朵的小云。她自己的尿,不是直直的。她的尿在屁股下面开出一朵花。花慢慢漾,越漾越开。然后,她就闻到了。阿伯的味道,加上自己的味道。
阿伯摇一摇咕咕叫,然后转身对着她。每次,她都觉得,阿伯好像要射她一样。但是没有。阿伯舀起一勺水。要她站到一边去。然后小小力地让水冲走小便。她的黄色的尿,会跟阿伯的黄色的尿连在一起。然后,透明逼走黄色。尿被水赶进沟渠里。阿伯总是要她小心站到一边去。不然,尿会沾到拖鞋哦,还会沾到脚板呢。咦!
现在阿伯不在。她冲好凉,自己走到房间。打开抽屉,拿出衣和短裤。自己穿上。现在还没有睡觉,门打开,蚊帐也挂起来。木窗也还关上。晚上,阿伯回来了,会把衣袋里的钱币拿出来,放在柜子上。脱掉上衣,再换上短裤。晚上睡觉时,关上门,就连短裤也脱掉,剩下底裤。
她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不喜欢她跟阿伯好。
前天早上,她还在床上。妈妈在门外喊:“阿杉,起床!”
她爬起来,摇一摇阿伯,在阿伯耳朵边说,妈妈叫哦。阿伯摇摇手,转过身去,继续睡。
“阿杉!出来!你给我出来!”
她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开门。妈妈快手把她拉出去。跟着一直拉着她去厨房。来到井边,妈妈才放开手,却说:“站住!”
接着,妈妈到厨房柜底下拿出了鸡毛扫。她一看,吓得已经大声哭。呜。。。
“几点了,你知道吗?十一点了!太阳都晒到屁股了!为什么叫你这么久,你才出来?听不见吗?是不是?有没有听见?说!有没有?”鸡毛扫一抽一抽,打在她腿上。
她直愣愣站着。只是仰天放大喉咙哭喊。啊!阿伯!阿伯啊!
阿伯真的很快就来了。一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但是,还是笑笑,说:“做什么?小孩子而已。小孩子而已嘛。”
“什么小孩子!睡到这么晚!像话吗?”
“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没关系!以后你自己想睡多晚就睡多晚。阿杉不跟你睡。”
“呵呵。做什么这样?没关系啦,没关系。呵呵。。。”
妈妈对着她说:“你听见没有?从今晚开始,你跟我和爸爸睡。”
她泣不成声,一直摇头。
她心想,自己一直都跟阿伯睡的。以前,妈妈爸爸不在时,自己就一直跟着阿伯。阿伯带着她去新加坡。阿伯带着她去吃鸡饭。阿伯陪着她吃饭,冲凉,小便,睡觉,看电视,做功课,做所有的东西。阿伯从来没有打过她。她说想吃冰淇淋,阿伯就买。她跟阿伯拿钱买twistie,阿伯就给。她想要看电视机里的Popeye,阿伯就开。只有一次,她贪玩,跟隔壁阿聪玩到很夜了,还不舍得回家。阿伯就去人家的家叫她回来。回到来,阿伯骂说要做功课了。她摇摇头说不要。阿伯生气咯。阿伯拿起鸡毛扫说,你要我打你一下,然后你去玩,还是我不打你,你乖乖坐下来做功课?她乖乖伸出手掌来。阿伯笑了。她也笑了。
那个时候,妈妈一直不在。她也没有想过,妈妈去哪里了?因为阿伯在,就好了。就很够了。
有一天,她正在阿聪家玩耍。突然听见阿伯的车的声音。她赶快跑出去,站在小路上。阿伯的车停在了车房里。可是,她看见下车的不是阿伯。是妈妈。妈妈向她招手。可是,她不敢走前去。她很怕。很久没有看到这个妈妈了。好像从来没有看过这个人一样。为什么这个妈妈突然间来到她的家?她跑回阿聪家去。阿聪妈妈问她,阿伯回来了,还不回家去?她摇摇头。阿聪妈妈说,阿杉最喜欢阿伯了,是不是?阿伯也最疼阿杉了,对不对?她摇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怕!这时,妈妈出现在阿聪家门口。阿聪妈妈惊讶到叫了一声。然后,两个妈妈就笑着大声说话。她心想,现在可以回家了。就飞快跑回家去,躲到房间里。
现在,阿伯不在,她穿好衣服,自己躺在床上,看吊在半空的蚊帐。木柜上的电风扇不用开。下过雨,凉凉的。她举起自己的爪子,想念白毛豆豆。游泳盒子停在了哪里?
每晚,白毛豆豆将蚊帐放下来,像新娘脸孔前面的白纱巾。白毛豆豆总是先拿枕头拍打,扫荡床上的灰尘。准备好了,才让小猫咪躺进去。小猫咪面向白毛豆豆,倾向右边。小猫咪总是想用左脚跨上白毛豆豆,好像把白毛豆豆抱进怀里一样。白毛豆豆一转身,对着小猫咪, 右脚一跨,也要揽小猫咪入怀。我跨你,你跨我,谁都想要将对方吃进肚皮里。最后,白毛豆豆说,来,小猫咪的左脚放进白毛豆豆两腿间。白毛豆豆夹住小猫咪的左脚。然后,小猫咪的左手放在白毛豆豆的腰部。白毛豆豆的右手也放在小猫咪左手的上面。他们宛若一支汤匙插进了一支叉的空洞。夹在一起,插在一起。
有时候,小猫咪被白毛豆豆圆滚滚的大肚子压得很闷热。一个转身,拔出了左脚,拉出了左手。
有时候,小猫咪睡着了。嘴唇感觉软软的,温温的,湿湿的。小猫咪转过头去。可是,头又被摆回正来。
然后,小猫咪梦见了她。她开心地从阿伯的车子跳下来,奔奔跑跑跳向房间。咦,一看,为什么房门关上了呢?伸手一开,啊,阿聪在里面。他躺在床上。蚊帐还挂着。风扇也没开。他没有穿衣,没有穿裤子,没有穿底裤!她心一惊,觉得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房间藏了一个什么都没穿的男子。可是,妈妈喊她了。阿杉啊,阿杉!她心跳很快。快,快想办法。结果她一倒,睡在了阿聪上面。妈妈来到门口,问她,你做什么?她身体后面藏着一个什么都没穿的男子呢。妈妈看不见,妈妈看不见。她对妈妈说,我受伤了,我很累,我要睡觉啦。而她感觉到,阿聪的咕咕叫热热的,烫到自己的屁股很痛。
她惊醒。什么时候睡着了?她转过身,往后看。小猫咪的尾巴不见了。
这时,妈妈出现在门口。妈妈的裤子还是折到膝盖。爆炸头用塑胶袋绑起来。看起来没有这么凶咯。但是,她的心,怦怦跳。妈妈好像知道。知道她的梦。是不是?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了。
“阿杉,今晚跟妈妈和爸爸睡好吗?”
她还想着梦中的阿聪。
“阿杉乖。跟妈妈一起睡,好吗?”
她心跳很快。她觉得很害羞。她很想躲起来。
“你长大了,阿杉。不能整天跟阿伯一起。”
她觉得很生气,对妈妈说:“我不要你!”
妈妈的脸突然间变了。变成一张图画。图画里有一粒太阳和两朵白云。不知道为什么,太阳和白云一下子都变黑了。黑太阳和黑白云又变成了水。水都落了下来。
像刚才在医院一样。而水落下来前,妈妈带着她进05房间去。一个女孩子医生对她笑笑。要她脱裙子和底裤。要她睡在床上。接着两脚张大大。然后不知道为什么。Pat pat就很痛。可是,她忍住了。她没有叫,也没有哭。痛,她是可以忍的。
她听见妈妈问女子医生:“怎么样?医生?”
女子医生说:“没有。”
“真的没有?医生,你再仔细检查。再查一次!”
她偷偷瞄一眼,看见女子医生摇摇头。
她用手摸摸自己pat pat。女子医生不好。她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但是女子医生弄到人家会痛。好像小便的地方裂开来了。阿伯弄的话,人家不会痛的。阿伯的头埋进pat pat里,她整个肚子都热热的,要爆炸了。然后就很痒很好笑。笑到大大,大大声!笑,她是忍不住的。
这个晚上,妈妈没有再要求她跟妈妈爸爸睡。看完电视,阿伯还没回来。她等了一个晚上。现在,全部人都回到自己房间去了。她想继续等,但不敢说。于是,她也只好自己关上门,放下蚊帐,开了电风扇,但不敢开木窗。然后,自己合上眼睛。盖着眼睛,她觉得自己很勇敢。她觉得自己长大咯。可以不用阿伯陪在旁边,自己先睡。
到半夜,她睁开眼睛。爬起来。发现床边空空的。阿伯还没回来呢。她听见耳朵里小小声的嗡嗡叫。全部人都睡觉了。全世界都睡觉了。
她跳下床,打开门,看见客厅黑黑的。
不怕。小猫咪在黑暗中,是可以看见东西的。因为,小猫咪的眼睛会发亮。小猫咪的眼睛是两支出光的手电筒。小猫咪一步一步走到大母狮的房间。打开大母狮的房门。小猫咪看见大母狮睡着了。于是,小猫咪一步一步走到家门前。小猫咪打开家大门,轻手轻脚踩了出去。夜晚的空气很冰,夜晚的梦话很香。小猫咪一跳,跳上了自己家的屋顶。
在最高的屋顶上,小猫咪抬头看夜空。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一闪一闪地对小猫咪说,星星上面都开满了花。你看见吗?星星这么问小猫咪。
小猫咪右爪子揉揉眼睛。不,看不见。但是,小猫咪闭上眼睛。小猫咪心里就知道,天空有一朵看不见的花。
小猫咪低头看家门前的小路。白毛豆豆会坐着游泳盒子,从那里回到这里。就是这条小路,会把白毛豆豆带回家来。
不知道,游泳盒子现在在哪一条河上?在鸡饭档边的河里,在舅公家小桥下的河中,还是在远远的从新加坡流着回来的河上呢?
突然,小猫咪听到了什么。对,是大母狮说梦话。大母狮说,她看见了远方的白毛豆豆和游泳盒子。
一下子,全世界的河流都干水了。
门前小路,突然亮了。
她就知道,阿伯不会不回来。
她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