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于2015年1月25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两粒苹果三块钱。可是我没有三块钱。阿姨说我可以给她十块钱。”
爸爸紧张地问:“ 阿姨找你钱了吗?”
“有找钱。找了五块钱。”宝贝开心地回答,以为自己做对了。
我正在追看的《爸爸去哪儿》是个真人秀。刚看完的这一期中,六个小孩离开爸爸,独自到市场去买东西。孩子们对于“交易”的认知,似乎只要“有来有往”就可以了,完全没有“公平”的概念。其实,在镜头下,小贩们不敢欺诈小孩,是孩子不懂得算术而已。
另外一对兄妹更可爱。他们钱花光了,背着重重的篮子来到玩具摊前。妹妹看中了一个粉红色的小毛球,不肯离去。这时,哥哥跟小贩讨了:“可以给我们一个吗?我妹妹喜欢。我没钱了。”结果,慈祥的叔叔免费给了妹妹一个小玩具。完全没有“数字 ”概念的孩子,似乎也懂得“交易”的不只是物质。
我想起了你。
那时,你刚上小学吧,我记不清是几岁了。每天早晨,闹钟响了以后,你就起床洗刷,穿校服并背着书包下楼去。妈妈总是已经在厨房里,为你准备一杯美禄和两片面包。面包总是擦了果酱,或者加央。有时候,在你的要求下,妈妈会开一罐午餐肉,煎两片薄片,让你用面包夹着吃。你先把鞋子穿好,然后坐在门槛上边吃早餐边等校车。有时候,前一晚你贪玩没有收拾好课本,第二天清晨才匆匆整理书包。鞋子刚穿好,校车就已经到门口。你大口大口喝下美禄,可是太热,所以剩下大半杯。面包却很方便。你把面包衔在两唇间,就跑向门口去。
而买面包也是不麻烦的事。有一个印度男人,每天晚上会骑着他的摩多车来到你家门口。妈妈叫他“裸地鬼”。(客家话,即卖roti的印度人)他的摩多车不能载人,因为后座被一个大箱子霸占了。箱子边缘则挂满了面包。你看过裸地鬼从箱子里拿出加央。但是,你觉得,这箱子里应该会有更神奇的东西。每次他打开盖子,你就伸长脖子,想望进里头去探个究竟。可是,裸地鬼总是伸手拿了面包就赶忙合上盖子,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你因此觉得裸地鬼有点讨人厌。
有一晚,你跟哥哥和爸爸在客厅里看港剧,《新扎师兄》。警察终于抓到了匪徒,正在进行盘问时,吡波,裸地鬼来到了家门口。一向负责买面包的妈妈正在讲电话。那个年代,手机还没出现,没办法边讲电话边走动甚至一心多用。匪徒开始揭露组织的秘密了,大家全神贯注地听。突然间,吡波吡波,打断了大家的注意力。爸爸不耐烦:“随便一个人去买面包。快!”你跟哥哥面面相觑,异口同声:“你去。”吡波吡波,裸地鬼又催了。于是爸爸下命令:“妹妹去。”
你跟爸爸拿了七毛钱,跑了出去。就在大铁花门前,你把手伸过铁花条的间隔,将钱递上。印度男人接过了零钱,算也没算,就把一粒面包交给你。可是,面包不能通过铁花条的间隔。他拿回面包,把它提到大铁花门的顶端。你不够高,只能蹬直了脚板,用脚尖支撑全身,才把面包接好。你双手捧着面包,门另一边的他张开嘴巴对你笑。你却立刻掉头跑回屋里去。他在你后面喊了一声:“Ah Moi,thank you!”你还是没有回头。但是,他洁白的两排皓齿和闪闪发亮的一双眼睛,已经烙印在你脑里。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妈妈放下了电话筒,说:“以后就妹妹负责买面包吧?”这时,你心里传来一阵热呼呼的暖意。你的脑袋里,出现了接面包的画面。你和他各站在大铁花门的两边,面包高高地搁在大铁花门上。你说不清这复杂的感受。你递过去的钱买了一些感受,你接过来的也不只是面包。你和他之间,交换的有他的欢欣与感激,也有你的责任与成长。妈妈等你答复。你没有说什么。于是,你没有拒绝,也就接受了这份小小的任务。
从此,每个晚上,你固定从妈妈的钱包里拿七毛钱。只要你一听见吡波,就飞奔出去,用钱交换一粒面包。到后来,你甚至可以在吡波响起之前,就认出摩多车的引擎声。你还是不敢跟他说话。每次他“Ah Moi”“Ah Moi”地叫你时,你都会低下头去不看他。到了季候风季节,傍晚也会下起雨来,有时候一直到天黑了还不停。雨下大了,他就不会来了。但是,如果只是细雨轻柔地从天飘下,吡波吡波声就会在家门口响起。你会撑着伞,来到大铁花门前。他穿着雨衣,把全身都密封起来,只露出一双手掌和一张面孔。你一手抓伞,蹬直脚板,一手接过面包。你心里感受到比平时更浓烈的满足感。
有一晚,爸爸和妈妈出外了。你和哥哥如常观赏港剧。你的眼睛锁在电视荧幕上,耳朵却一直在等待。当摩多车引擎声从远处逐渐增强时,你就离开了电视机。你站在门槛上等待。终于,吡波到了。你走到大铁花门前,第一次对他说话:“Tak ada duit。”出乎你意料,他还是把一粒面包递了过来,说:“Tak apa,besok bayar。”你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他打开大箱子,拿出了一包东西,穿过铁花条间隔,递了过来。你一看,是一个小蛋糕。你摇摇头,不接。他说:“Tak payah bayar。”于是,你接过了从神奇箱子里拿出来的小赠品,说:“Terima kasih。”
那天,你开始思考一些问题。裸地鬼有妈妈吗?他有没有老婆?他有几个孩子呢?他们一家大小都帮忙做面包吗?他们家里,挂着成千上万的面包吗?卖不完的面包,怎么办呢?你越想越觉得不舒服。偶尔,你会看见其他的裸地鬼骑着摩多车经过。他们同样有个大箱子。箱子周围都挂满了一粒粒的面包。你总会联想到他。你看到他和自己的妈妈,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的孩子,一家大小围坐在餐桌,一口一口地啃那些卖不完的面包。
你们家里则越来越没有人吃面包了。爸爸每天都不在家里吃早餐,而是到街边的mamak档去吃nasi lemak和喝teh tarik。哥哥则找到各种借口不吃面包。有时候说面包太干,要求妈妈煮方便面给他当早餐。有时候说面包不够饱,跟妈妈拿钱去学校食堂买东西吃。还有的时候就说要陪爸爸,就跟着爸爸一起去mamak档了。结果, 一粒面包就靠妈妈和你接力吃两三天才能吃完。
但是,他还是每天都来到家门口。所以,你就每天去迎接。很多次,你开心地接过了面包,回到屋里,就必须面对摆在桌上的不安――还没吃完的面包。你将手中的面包放下后,就快步跑上楼上去了。你害怕听见妈妈的唠叨:“又吃不完。真浪费。不要买了。”
为了解决吃不完的面包,你想出了一个法子。你要求带面包去学校当午餐。开始时,你只带两片面包,真的老老实实地吃了。各种牌子的果酱你都尝过了。妈妈也想出了可以用沙丁鱼或者荷包蛋来取代午餐肉。可是过不久,一天两餐都是面包,你也吃怕了。你却没有停止带面包上学,反而还多增加两片。你大方地把面包分给总在食堂溜达的野狗吃。当妈妈问你:“明天面包要果酱还是午餐肉?”时,你一定回答后者,因为连野狗也择食。
有一个晚上,你们全家人出外用晚餐。大家都吃得很愉快。在回家的途中,哥哥突然说:“哎呀!戏做完了。今天大结局啊。”你心里一沉。你不在乎《新扎师兄》里谁最后是谁的女朋友。你想起的是,你已经错过了接面包的时间。你的那粒面包,还吊在他的摩多车上。而摩多车,在黑暗中穿越一条条七弯八拐的小巷,回到了有妈妈,老婆和三五成群的孩子的家里。
你们的车子回到家门口。妈妈首先看见了,说:“那在门上面的是什么?”
你开心惊呼:“是面包!”
“这裸地鬼怎么这样?”妈妈生气地骂,接着转过身来责问你:“你为什么每天都跟他买一粒面包?”
你默默不语。你内心有股强烈的愧疚感。你说不清。是对不起妈妈呢,还是对不起他?
第二天,妈妈把面包还给他。你躲在门槛边,听见妈妈很不客气地说,你们家要吃面包时,自然会跟他买,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喜欢吃面包了。你看不见他的脸色,只听见他不断“ya”“ya”“ya”地回应。你心里揪成一团。从此以后,你的那粒面包,怎么办呢?谁来买,谁来吃呢?每天累积起来的面包怎么办?他的摩多车会越来越重,都是卖不出去的面包。他会怪你吗?你是不是抛弃了他呢?
很多年以后,我才告诉你,“交易”不应该涉及人情。或许应该说,最好不要涉及。
而说到我们家,每周会吃三天的面包。我不用跟裸地佬交涉,我有一架面包机。
话说有一天,我驾车时发现了一个布条:正宗传统擂茶。我想尝这道客家菜很久了,只是一直苦于遇不上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找。现在它竟然出现在我家附近,我非常惊喜。那个周日,我就不下厨,拉着老公慕名而去了。
这餐厅由几个小档口组成。卖擂茶的是一位老公公。吉隆坡是粤语的天下。可是他却用客话问我:“食擂茶?”我顿然觉得他很亲切。我们叫了两碗擂茶。我很喜欢我的这碗。老公却不能接受那浓稠的茶汤配着饭吃。他还投诉说:“我不喜欢吃斋。”因此,后来我只能选择老公不在家的时间去拜访老公公。
我发现,每次我到访,即使餐厅里高朋满座,老公公总是闲着。而我的擂茶,分量一次比一次大。一碗八块钱的擂茶比隔壁档口的杂饭贵了一倍。虽然我懂得欣赏,我也觉得不便宜。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我忙于日常事务,忘了老公公的擂茶。直到有一个周日,我们决定光顾那家餐厅。当我们来到门口时,我愕然发现,老公公的档口已经被隔壁的杂饭档并吞了。老公公也消失了。我脑海里有各种疑问:老公公去哪儿了?他是不是在另外的地方开档了?他有老伴,有子女吗?他不会不能生存下去吧?我看见了他。他埋头不停地切,斩和剁。接着,他放下手中的大刀。他把豆干,长豇豆,芹菜,芥兰,还有花生,香菜等等细细小小的丁块都推出了桌沿。地上洒满了擂茶。
从此,我不再光顾这家餐厅。即使驾车路过,我也不看一眼。
是你不让我。
多年前,每天早晨,你不再吃面包。你的早餐变成了各式各样的饼干。偶尔吃花生夹心饼,偶尔吃耳朵饼,偶尔吃胡椒饼。偶尔你手脚比较快,穿好了鞋子,坐在门槛上时,离校车到门口的时间还很长。这时你就会吃苏打饼。你把苏打饼泡浸在美禄里,等上五秒钟,再用汤匙小心翼翼把软塌的苏打饼完整舀出,放进嘴里吃。
每天晚上,你看着电视剧,耳朵就会注意听远处的声音。当那熟悉的摩多车从路口拐进你们这条街时,你就会跑上楼上去。然后,你会听见一声吡波。你紧张地等着。不一会儿,摩多车引擎声再响起时,会越来越弱。
有时候,电视里正在上演古装功夫打斗,你心无旁骛地看着那些复杂的招式,以致耳朵也闭起来了。 突然间,吡波吡波,他已经来到家门口。你想要逃,也来不及了。这时,你听见了――是内心的呐喊:“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