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2014年第6届海鸥文学奖，马华文学评论组
《清晨校车》是龚万辉的散文集。它们都非常短小，大部分少于1000字。但是，这些短小的散文之间，前呼后应地联系在一起，可以让人连贯地读下去。要说得玄一点，那就是有股“气”由始至终贯穿着。
首先，一篇篇的散文都带有淡淡的忧伤。可是，散文里的情绪又不露骨，不强烈。相反的，你只能隐约地，不清不楚地，迷蒙迷幻地感受到它。要说这股“气”顺畅地流通，那太抽象了。其实，具体分析就是，龚万辉不采取情绪直抒的笔法，而非常善于塑造有画面感的故事情节。比如〈一直在虚耗〉里的这段描写：孩子们都坐上车子回家了，只剩下自己犹无聊地拿出水彩笔，叮叮叮地敲着商店关门之后拉下的铁闸。 读着这段文字时，你耳边就响起了那叮叮声， 那么清脆响亮地道出了孩子内心的孤单与落寞。 还有〈玩具枪的想象世界〉的这段：大伙一哄而散。。。回头一看，有一只野猫小心翼翼从篱笆探出头来，快步地越过巷子，原来战争已经结束。用一只野猫的出现来说明孩子们已经回家了。曲终人散的余味就那么委婉，却也那么高明的表现了。而那画面就非常清晰地留在了你脑海里。
我仔细读了两遍。后来，我发现，龚万辉的散文中的“气”，跟书法里的“行气”有同样的妙趣。清代书法家宋曹解释“行气”说：“勿往复收，乍断复连，承上生下，恋子顾母。”你可以从龚万辉的散文中感受到流畅贯通的意味。段落与段落之间，“行气”流通，达到一气呵成的效果之外，也变化多端富有层次感。这就是书法里的“笔断意连”。像在〈一支铅笔的长度〉里，龚万辉开宗明义道出主题：我用一支木铅笔的长度来测量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接下来，他从容地回忆了童年时跟铅笔的缘分：铅笔代表了童年时的懵懂。后来，他逐渐把回忆推展到中学时期：铅笔代表了开始写作的初衷。最后，镜头拉回现时：铅笔代表了长大后对梦想的执著。短短的五段文字，有一个起始，然后三段追忆，和一个尾段。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话始终贯穿着同样的“行气”：依旧忠实地度量着我和梦想之间的距离。重要的是，这“行气”是流通的，是灵活的。“笔断意连”的法则是：明连靠游丝，暗连靠笔意。从一个段落来看，龚万辉能够非常巧妙地驾驭有趣味性的细节，比如描写童年的一段就述说了铅笔的“劲敌”，机械铅笔：七彩缤纷的，防震防跌的，卡通笔头的。。。。。。像是互相展示着的一种极为简单的幸福。这可以说是“明连”。说到“暗连”，那就是散文里从一段落到另一段落里，带领你从远至近追溯铅笔的故事。
我发现，龚万辉在这些短小的散文里，让那“气”一直流淌到最后，甚至最后一个字以后。我的意思是，龚万辉的散文喜欢让结尾流有余韵。这“余韵”，在我看来，就是你把散文读完了，但那“气”仍然在你心中回荡。像〈告别〉这么结束：头顶的路灯却在那刻闪了闪骤然亮起，望过去，所有的路灯在桥上延成了一道曲折又明亮的虚线。读完了以后，你的眼光脱离文字，而随着那“曲折又明亮的虚线”一直延伸到远方去了。再看〈我的移动城堡〉的结局：只好继续幻想自己是那个寂寞而忧伤的魔法师，栖居在我所建构的移动城堡里，任由那堆叠书本的字字句句，引领我到那彼处未曾踏至的远方。龚万辉说他被引领到远方，而你心中的“气”就是那虚构的移动城堡，也是那些飘渺的字字句句。这“气”也引领你随着作者一起远去了。
我说了，这本散文集有股“气”将所有散文联系起来。其实，具体说，这“气”就是《清晨校车》里绝大部分的散文里写的童年，中学和大学时期的回忆。整本集子的主题其实就是回忆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当我读到〈最好的时光〉时，我震撼地发现了这股“气”的本质。〈最好的时光〉里，龚万辉提到侯孝贤在电影里说，最好，不是因为最好所以我们眷恋不已，而是倒过来，是因为永远失落了，我们只能用怀念召唤它们，所以才成为最好。读着这段侯孝贤的领悟时，我迷迷糊糊地想起〈校歌〉里的最后几句文字。我怔了半刻。在〈校歌〉里，龚万辉以欢快的笔调描写一次同学聚会。大家开心地唱着过去学校里学的歌曲。当唱到校歌时，耍宝的同学还模仿回忆中的老师的口吻，训斥了那些不好好唱完歌曲就坐下的调皮鬼。可是，欢欢腾腾的气氛突然一转，作者说，想起那个时候，已经是我们的音乐老师患病骤然逝世多年以后的事了。我相信，作者对音乐老师并不是真的那么富有感情。但是，当老师已经远离了，已经不可能再出现了时，那些学来的歌曲和承载着记忆的校歌，才被披上了一件怀旧的衣裳，既美丽也忧伤。
贯穿《清晨校车》的这股“气”，看似乎虚幻而神秘，但其实只是作者对文字的一种驾驭能力。清代书法家梁同书说：“气须从熟中来，有气则有势。。。”因此，“气 ”是作家不断磨练的文字技巧。当作家对文字的掌握已经熟能生巧时，“气 ”就产生了。《清晨校车》无疑是一本乘着“气”的散文集。
书名：《清晨校车》
作者：龚万辉著
出版社：（台）宝瓶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7年3月5号初版一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