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阅读这本小说时,必须花比较大的集中力,因为马奎斯在讲故事时喜欢从主干衍生到旁支去。而随着他娓娓而道的故事,如果不注意结构的变化,就会迷失在马奎斯制造的文字海洋中。但是,在跟《爱在瘟疫蔓延时》较劲的时候,我反而很愉快的陷入它的叙说当中去。这就是马奎斯的功力。
举个例子,故事里说,在阿里萨的众多情人当中,他只跟卡西亚妮透露过他跟费尔米纳的秘密。接着,故事提到了四个知情的人,其中三个已经去世了。从知情的人,马奎斯分叉到阿里萨不知道的是,费尔米纳的丈夫,乌尔比诺在一次对话中也知道了这个秘密。谈到了乌尔比诺,就继续谈到有一次他跟阿里萨的会面。会面结束后,阿里萨对卡西亚妮说:“可惜的是,他必须死掉。”1,这才回到故事前面的话题:他只跟卡西亚妮透露过他跟费尔米纳的秘密。然后,才继续把故事讲下去,那就是:即使阿里萨试图向卡西亚妮透露他的秘密,但是卡西亚妮并没有会意,所以她并不知情。
跟分叉讲故事有关系的另一写作技巧是常常在现时谈到未来的事。相似的就是在现时回溯到过去。这两种技巧都是先将故事结果揭晓,然后再逐渐将情节的经过展现开来。比如费尔米纳悄悄地失踪了,作者是用回旋式的结构,将整个经过讲述的。先说阿里萨发现费尔米纳不见了,而想方设法查询事情真相。然后,回溯到费尔米纳发现丈夫的衣服有异味,并描述了她这一特别灵敏的感觉器官。在还没揭晓到底异味来自什么东西前,先讲述了费尔米纳对丈夫发怒的情景。接着,作者告知读者,原来乌尔比诺感情出轨了。在大段对这段外遇的描述后,故事回到费尔米纳发怒的情景,然后再回到她离开的情景。因此,回旋式的结构是:费尔米纳离开了–她发现异味–她发怒–丈夫的外遇–她发怒–费尔米纳离开了。
马奎斯用庞大的,一颗充满旁支错节的大树般的结构,讲述了这段超过半个世纪的,瘟疫般的爱情故事。阿里萨的痴情是令人感动的。为了让费尔米纳读到自己的名字,从来不缺席每一年的灯谜竞赛。为了看见费尔米纳,随性的到处逛,甚至到她不可能去的地方。为了拥有费尔米纳,购买了曾经透过它看见她的倩影的一面镜子。阿里萨身上表现的是:爱情就是那么无理性,甚至不真实,像美丽的梦境一样,让人流连而不舍得舍弃。这一特征,费尔米纳或许是知道的,因为她说:“他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2
《爱在瘟疫蔓延时》除了向我们展示一段至死不渝的爱情之外,也描述了许多不一样的,短暂的爱情片断。阿里萨虽然害怕让费尔米纳知道自己的糜烂的感情生活,但是却是坦荡荡的。他认为,对费尔米纳虚幻的爱情,可以用世俗的性爱来取代。3他拥有各式各样的情人,她们包括了有妇之夫,寡妇,妓女,甚至小女孩。她们跟他可以是露水情人,可以是志趣相投的文学之友,也可以是没有性爱的好朋友。跟阿里萨相反的,乌尔比诺对自己不忠的出轨充满了自责。马奎斯在这里并没有用道德眼光来批判任何人。他只是用这本小说来讲述爱情的各种可能性。
而对于人物的内心感情,马奎斯都写得很细腻,很动人。比如对费尔米纳的心理,就掌握得很好。她那倔强,小气,爱面子的脾气,对男人来说就是“奇怪的女人”。当乌尔比诺去世前的一刻,费尔米纳刹那间觉得要跟丈夫重新开始的心愿;失去丈夫后,对他的思念,但是努力忘记他的挣扎;成为遗孀后,变得空闲,寂寞,孤独的心情,都掌握得很准确,很真实。
我最欣赏《爱在瘟疫蔓延时》的尾部。马奎斯对两个迟暮的老人迈进新恋情的战战兢兢,成熟,坦荡却又不缺年轻人的羞涩的心理理解得很透彻。而且,对这段迟来的爱情,他写道:那颇像一下越过了夫妇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艰苦磨难,未经任何曲折,而直接奔向了爱巢。他们像被生活伤害了的一对老年夫妻一样,不声不响地超脱了激情的陷阱,超脱了幻象和醒悟的粗鲁的嘲弄,到达了爱情的彼岸。因为长期共同的经历使他们明白,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爱情就是爱情,离死亡越近,爱得就越深。4
而最终,这对恋人在瘟疫旗帜的庇护下,享受着脱离世俗的,不受外界干涉的两人世界。阿里萨几次发生霍乱症状时,都不是真的感染了生理病害。因为,爱情对他来说,就是一场瘟疫,一场心理的病症。而这对年老的新恋人,正式进入了瘟疫蔓延时。
加西亚·马奎斯著,姜凤光,蒋宗曹译,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出版,民国八十七年十二月一日初版六刷。
1,2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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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加西亚·马奎斯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