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捞时光 》

刊登于2012年10月28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给过去的战友和小瓜们

“快点!”我喊你们。我知道一切很快就要消失。趁还赶得上,还来得及,再来一次吧。给自己留下一些拥有,作为纪念品,作为往后可以追踪的回忆。我心里呐喊:分秒必争啊,一刻也不能放过啊。可是我清楚,这只会是徒劳。这是一场我胜不了的竞赛,一场没有人能够胜利的竞赛。我加快脚步,努力将身躯再往上推,却始终原地踏步,看见时间冲在我的顶端,自己还远远落在后头。我能够到达吗?从来没有人追上时间,超越时间,可是终点在哪里?我迷惑。但无论如何,现在只能坚持到底。那是唯一的出路:往上爬往前进。我非常清楚,最终一切都只是短暂的过程,只是曾经的拥有。快,快点名,还有谁没到?你们也快帮忙想想,名单里应该还缺谁?是的,我坚持,一定得来齐。一个也不能少。一定要所有戏剧研究会第一次会议的出席者都全到。陈源敏来了吗?还有赵家剑也不能忘了,虽然他职位不高。副主席许浩永又迟到了吗,还是老样子,真气人。还有谁?还有谁。。。

那份焦虑,那份惊惶,我现在还感受到,是今早睁开眼睛时记住的。回到现实来的一霎那,我甚至迷失了――我站在了陌生的舞台上,找不着自己的动作与对白。强烈的灯光打在我的脸上。我低头,看见一个黑影连着自己的脚板。它是谁,我认不得。当我惊觉原来它是我的影子时,我才领悟到自己错了位。我才刚回来,从一个无限的黑暗深渊里爬回来。

那段时光,还有当时的你们,在梦里保持了鲜度。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段日子始终冻藏在我心中。那么多的细节,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那梦境只是几秒钟的存在而已,在我心上却刻上了狠狠的一疤。北岛在《在路上》里说:

我调整时差

于是我穿过了我的一生

从梦中调回梦醒,我已经穿越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的那一刻,我站在了六年里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完,我将失去穿白衣蓝裙的身份,失去向老师起立问安的义务和失去排队进考场的权利。我将脱离六年里所有的生活次序。我不愿这样。我愿时间能停下脚步。如果那是奢望的话,或者只要放慢脚步就好。可是,我终究无法挽留任何东西。我能做什么呢?我知道,我能做的是:再开一次,那第一次的会议。

第一次会议是哪一次?是戏剧研究会成立以后,选举执委团的会员大会吗?还是执委团选出后,第一次的执委会议吗?不,都不是。第一次就是最早最初的那一次。那次为成立戏剧研究会而开的会议。当时,还没有执委,没有会员,甚至没有戏剧研究会。我也还不是主席,不是第一届戏剧研究会的主席。我们,十三个人,为了成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学会,开了这第一次的会议。

可是,召集你们是那么困难。汤窈芬在跟同班同学庆祝假期的来临。萧春知已经不再是戏剧研究会的会员了。啊,我也不再是主席了。史高节问我:“你凭什么召集会议?”我非常焦急。这个时候了,还要追究会议的合法性吗?今天以后,这一切都不再可能了。在还赶得上,还来得及的时候,让我们再重温一次当初的热情,好吗?至少,让我重温自己当初的荣耀。

“永远的猪席”, 你们调皮的这么叫我。但是我喜欢。好的花名能给一个人点睛。即使我的花名不太有创意,每次被叫“永远的猪席”时,我就觉得骄傲无比。被称为“猪”,我一点也不在意。这一点点嘲笑是善意的捣蛋。而那“永远”,才是这称号背后深深的敬意。这是一份荣誉。你们不但觉得我配得上当第一届的主席,而且还预言了这个名份的永久性。只是,这个名份,千斤万斤般压在我的肩上。当时,我扛得好辛苦。

我们爱说:“我们搞的是实验剧场。”别人好奇地看着我们时,我们就会昂起头继续说:“那是跟传统的戏剧不一样的。”怎么不一样?不一样在没有既定的剧本,没有讲究的背景,没有华丽的服饰。到底那是什么?我是在多年以后才弄懂了。你们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当时也不敢问。

我们在招收第一届的会员时,向全校宣布了戏剧研究会的非同凡响。十三个同学,在下课的二十分钟里,游行全校,敲打小锣,大声叫喊:“戏剧研究会成立咯!”我当时是队伍的领头。我大胆吗?当然。可是,我不犹豫吗?错了。我全身上下颤抖,内心虚空摇晃。我们在食堂集合,准备出发。看着拥挤的人众,我们知道,这可能就是一举成名的时候了。但是,我怀疑,这也同时是声名狼藉的时刻。我真想退缩。但是,十二个期待和付托的眼光看着我。我憋着一口气,大声喊出:“戏剧研究会成立咯!”晴天霹雳,喊声如雷贯入大家的耳朵里。同学们都笑了,哈哈哈;连带着喝倒彩,嘘嘘嘘。我慌啊。可是, 越心慌我越叫得大声:“戏剧研究会成立咯!”就是这样,我将自己的迷茫与压力掩饰起来。越是疑惑,我越是笑得自信。

我好害怕上活动课。我无法像你们一样,解放内心的束缚,毫无约束地挥动肢体。我最不能够即兴表演。我是个习惯于用含蓄和内敛方式表达自己的人。我就爱文字。我不爱站在舞台上,不爱面对观众的目光。我不敢对你们说,其实我不会表演,不会演戏。我不敢说,因为我是主席。作为第一届主席,我更不该说。由于不敢说不该说,我非常苦闷。一条大蛇,紧紧地缠在我体内。每一次,它把我箍得喘不过气来时,我就躲到暗角去,卸下自己自信威严的面具。一年以后,我向这条大蛇投降了。终于,我离开了戏剧研究会。

或许你们很诧异,或许你们有点失望,或许你们也感到愤怒。但是,你们继续前进。你们还是学校庆典舞台上的表演者。你们还是喜欢在放学后宁静的操场上练习排演。你们还是积极举办校园内的戏剧活动。我变成了台下的观众,变成了操场外的过路人,变成了活动的局外者。你们继续前进,你们有了一个新的主席。我拥有的,就是曾经的名份:永远的猪席。

二十年前的挣扎,今天品尝起来,还是有点苦涩。可是,像浓茶一样,苦后回甘。那些鲁直莽撞,天真懵懂,热情极端所带来的伤害与疼痛,沉在生活历练里,积淀成人生的厚度。如果重来一次,我会作何选择?我会愿意再次听见你们唤我:永远的猪席。因为,我怀念那段日子。

我怀念那段日子。那时,戏剧组附属于华文学会。我不是你们的一分子,我来自华文学会的学术组。可是,每天放学后,你们会在操场上排练《游戏》,我就坐在角落安静地观赏。每次表演完毕,我都会给你们最响亮的掌声。你们喜欢这个静静的观众和那响响的掌声。而我,喜欢看你们演戏,喜欢《游戏》这部戏,喜欢戏剧。

那时候,我只是个观众。我跟戏剧之间的关系就简单到――我只是一个喜欢戏剧的观众。我还不需要承担起演员的角色,还没有表演的负担。我还不需要担负起主席的责任,还没有对于名誉的执著。而在我和你们之间,正流荡着真挚而热烈的友情。

每天排练结束后,你们会邀请我一起到校外的MAMAK档喝茶。你们最爱天马行空地胡说乱谈。暗恋对象,考试压力,老师坏话是你们聊不完的话题。我就当个忠实的聆听者,偶尔放开胸怀地尽情大笑。“我们把钱偷偷藏在杯底下,然后一起拿了书包就逃跑?”这种鬼主意总是层出不穷。要是真能时光倒流,我会坚持我们真来这么一次。

后来,《游戏》在全国戏剧比赛里得到了首奖。当时,我在观众席里热烈地欢呼着。你们跑下台来,把我推上舞台去。我分享了你们的喜悦和你们的荣耀。我感到那么的荣幸。我也那么的感动,因为这也是一个仪式,宣布了我已经成为你们的一分子。

庆祝会上,刘治劲提议戏剧小组举办一场向外公开的演出。“好!好啊!”我们都兴奋地附议。你们还推举了我当活动的筹委会主席。我雀跃不已。可是,顾问老师反对了,他说:“你们还很嫩。”一点也没错啊,当时的我们真的很嫩。我们是不知天高地厚,无所畏惧的一群小牛犊。我们将内心的澎湃热血都鼓荡成反叛的浪潮。“他不让,我们就自立门户!”

《无言。空椅》公开演出终于在一年后成功举办了。陈千荣执导老师说,这是一个创举。这是有史以来,全国首个中学戏剧团体的首次公开演出。当时的我们是那么的光荣自豪,像征服了世界一样地光荣自豪。我们以为自己脚下的世界已经为我们停止转动。我们不知道,岁月没有凝固在这一段美好的时光。

时光继续往上爬,我们都被推着继续往前进。戏剧研究会,《游戏》,《无言。空椅》都掉入了黑暗的深渊。都离校二十年了。林美淑已经换了几个男朋友,邱康贵娶了一个好老婆,刘奋广也增添两个可爱宝宝了。你们还是我的朋友吗?是啊。是当初的那份情义吗?不,已经不一样了。还在见面,还在聊天,还是并肩坐着。但是,早在二十年前,大家已经有了个别的路程,已经分道扬镳了。见面时的客气,聊天时的谨慎,坐在一起时的防备才是今天我们之间的真实距离。大家都回不去了。那时的我们,已经来到了二十年后的这里。当初我们爱得要生恨得要死,今天都变成了嘴角边的皱纹。

在梦中,我又站在了这间会所。我又可以主持一个会议了。我们又能够再次共同干一番事业。可是,时间不多了。你们帮帮我吧。时间一冲线,我们共同创下的壮举,就要成为过去。我们会面对未来,会被迫改变。你们不惋惜吗?为什么你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快啊,怎么还慢吞吞的?我好恨!一直被告知,一直很醒觉,一直在逃避的时刻就快来到面前了。一切即将结束。一切会成为过去。一切不会再重来。一切不再会是一样。我无法留下,也无法带走任何东西。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还是要努力追,努力爬到时间的前头。

我拿起了一张大网,往上抛,想要牢住时间。大网张开的片刻,我看见了头顶上方的远处。那是终点吗?我网住了吗?我胜利了吗?就在此刻,大网往下掉,牢住了我。

你得到什么?你什么也捕捞不到。你想起海涅。他说:

岁月来去像穿梭一样,

线轴在织机上呼呼

转来转去,奔忙不息――

它织的什么,没有一个织工知道。            《罗曼采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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