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之歌》

刊登于2012年2月19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蓝领带的年轻人望了过来。她说:“对吧?”小男生笑了。

“我吸引很多人注意的。每天,我都计算。二十分钟里,会有三到五个,尤其年轻男性。”她说着,目光不断游移。

“你看那个阿姨。披头散发,脸色蜡黄,身材臃肿。没有一个男人的眼睛会在她身上停留超过两秒钟。你注意看吧。”她向左瞪,暗示阿姨的位置。

小男生点点头,双手再更用力抱紧书包。

快到站时,小男生背起大书包,立着等候。地铁门一开,他就飞快钻进人潮,瞬时消失了。

她心想,他有点紧张。是跟老师坐在一起的压力吧。也可能,她敏锐的观察力,让他吃了一惊。十三岁的小男生真可爱。她独自笑了。

早晨,办公室里喧闹忙碌,进行着各种交易买卖似的。有的老师在交代学生事务,有的老师在收拾簿子准备上课,有的老师在行政处办理教务。她的位子总被三两个学生围绕着。有的学生是来办正经事的比如班长,但大部分学生却只爱在她身边打转。他们开心地问安,然后找无聊的话题跟她聊。最常从学生口里吐出的就是这句:“老师,你有男朋友吗?”每次听见这个问题,她就昂起头回答说:“很多!”学生们通常张开大口哈哈笑,从来不继续仔细追问。早晨的办公室,就如此喧闹忙碌。只有上课铃声铃铃铃响时,所有的学生都撤离,大半的老师座位也空了,办公室才稍稍喘息,微微平息。

她今早第一堂课在早间短休以后。想着今天下午的计划的时候,前面的男同事转过身来,问她:“食堂?”她不说话,只摇头。“又不吃早餐?不好。”说完,他离座而去。她的眼光跟随着他的背影。直到大门挡住了视线,她嘴角翘高了。每个星期的这一天,他总不放弃。她把他叫成第二号。

第二号是三个里的其中一个,她心里清楚。她手托着下巴,看着右前方空着的位子。那个, 每次周六开会时,都特地坐在她旁边。每当校长宣读沉闷的校务报告时,他们都玩传纸条游戏。有时候,他们会在字条上写上悄悄话:你看起来很累;我下午有约会;校长的衬衫颜色太亮了。有时候,他们会合力画一幅画。上个星期,他画了一个大圈,就递给她。两人来回画上了两点眼睛,一个圆圈鼻子,和一个弯线嘴巴。最后,他在脸的两侧,加上了两个心型耳朵。她愣住了。不等她再加上什么,他又把小纸拿走。写了几个字,又传回来。她看到这三个字:喜欢吗?她的心,加速跳动。但是,她只能把他排在第三号。

她把第一号留给了自己最喜欢的—-副校长。在走廊,食堂或者草场上,每次他迎面走来时,脸上总是挂着年轻帅气的笑容。可是她发现,当她身边还有其他同事时,他反而不看她一眼,故作冷漠了。那一次,她丢了一份重要文件,亲自到他的办公室去向他道歉。他默默地想了想,双眼热切地注视她。她心里惭愧,又害羞。结果,意料之外,他说:“没关系。我来向校长交代。下回小心点。”

早间短休结束的铃声响完。她踏入教室。学生都欢呼起来。她一脸严肃,说:“高兴也要请安啊。”学生们这才整齐地鞠躬,像小兵敬礼。她对他们笑了。

今天放学后,将有一个班级合唱比赛。这一班,全体出动。她提出为他们吉他伴奏,学生们当然欣喜答应。她知道,理论上,利用上课时间练习唱歌是不可以的。可是,她觉得,情理上,跟学生感情交流也不是不应该的。所以,连续三天,众目睽睽之下,她背着吉他走进教室。

学生们都挤在一起,绕成一团大圆。他们的中心点,就是她。要好的女生还亲密地两人合坐一张椅子。几十个学生这么近距离的围着她,真让她的心都热了。她的手指在弦上拨动,眼睛却看着一双双注目自己的天真眼光。她头一点,他们就开口唱了。她感受到, 他们是愉悦的,眼睛都代替嘴巴笑了。陶醉的小女生还摇晃着头颅,像晨风中的小花朵,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连连点头称谢。她心想,我就是他们的太阳。她也张开了大口,让自己的声音带领他们。

唱到一半,她转身面向后面的学生。她看见坐在最外围的是今早在地铁上遇见的小男生。他发现老师在看他,才连忙张开了嘴巴。她脸色一变,嘴巴也闭上了。曲子来到尾声,合唱在一个长音中结束。她对自己说,他只是不喜欢唱歌而已。

下课铃声响了。有些学生嘘了一声,有些则扁起了嘴巴。他们都喜欢只唱歌不上课。终于,她可以宣布了。她对他们说:“比赛时,我有个惊喜给大家。”学生们都对她睁大着眼睛看。“什么事?”“什么惊喜?”她露出神秘的表情,什么都不说,就走出了教室。学生们都还来不及课后道谢。

她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她知道,这个惊喜一定会轰动全校。每个人都会对她刮目相看。或许,大家还会回家告诉家人,朋友。老师们也会不断地向以后的学生诉说关于她的故事。她会被一代代的师生传诵。她成为每个老师爱慕的对象,成为每个学生敬仰的人物。她成为了一个传奇。这么想着,她的躯体失去了重量,从座位升起,凌空悬浮。地心引力对她已经失去作用。她不再受控于这个世界。她主宰她自己。世界,脱离轨道,围绕她旋转。

学生们都在舞台上站好了。她非常兴奋,嘴唇抿得紧紧的,不时还用舌尖舔了舔。她向下望:台下最前排坐着正副校长和所有的老师;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全校学生。她拿起麦克风,心想,是时候了,终于来临了。

“今天,我要为你们高歌一曲。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儿歌,叫蜗牛和黄鹂鸟。”一股怪异的寂静在礼堂的上空氤氲。“这首歌,歌词虽然简单,寓意却深远。蜗牛虽然爬得慢,却有超人的毅力和恒心。同学们,我们应该有蜗牛这种处世精神。”哈哈哈,嘘。。。礼堂泛起了不安的骚动。她吸了一口气,双唇分离露出了一个窟窿:“阿门阿前,一个葡萄树。”嘘。。。啪啪啪。。。哈哈。。。

她唱完了。台下次序混乱,非常嘈杂。她转身对着后面的学生,他们看起来非常紧张。她对他们说:“不用怕。”她食指拨动吉他弦,接着头一点。几个学生唱了,半拍以后,又几个才开口唱。原本开口唱的,又闭上了嘴巴。他们的歌声零零落落,不是独唱,也成不了合唱。她弹着吉他,鼓励说:“继续,继续。”他们微弱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无法汇集。台下的哄闹声势反而越来越大,快把他们吞没。她当机立断,放下吉他,将麦克风拿起,自己唱起来。嘘。。。倒是台下的声音凝聚了。她不放弃,将声量尽量放大。来到最后一句,她用尽力量,高声喊出:“我的,永远!”

她深深地鞠躬。然后走下台去。

校长朝她的脸上斥骂:“你以为这是你的个人演唱会?”

她坦然自若,回答说:“学生喜欢。”

“什么?他们在喝倒彩!”

“不!是欢呼,是鼓励。”她说着,望向副校长。

副校长缓缓摇头。

她心里说,太令我失望了。应该挺身而出时,却退缩到权威背后。

她望向老师们的座位。在众多的眼光里,她寻找。她看见了。可是,她没有得到肯定或者赞许。他们的眼神在闪躲。她感到遗憾。不为自己,为他们。

她向两位校长翻了一个白眼,就走开了。她昂首阔步,走向礼堂大门。经过高班的学生时,有人说:“老师,你好勇敢哦。”她回答道:“谢谢。”接着,是响彻云霄的笑声,哈哈哈。。。她,也笑了,那么灿烂。

在地铁站入口处,她又看见了小男生。她匆匆赶前去,发现他身边是别班的另一个同学。那个同学说:“你们老师真丢脸。还是儿歌呢。阿门,阿前,一个,葡萄,树。”他边唱边用力点着头,小男生都被逗笑了。

她心里一怔,立定了,走不动。

突然,小男生说:“她神经病的!”

她伫立在楼梯口,一动不动。经过她身边的人都好奇地瞄了她一眼。宛如雕像一样的外表,依然平静淡漠。其实,天已昏地已暗,山也崩地也裂了。她的世界,末日来临。两个小男生却走远了,完全没有察觉他们的老师的存在。地铁到了,又沿着自己的轨道去了。烈日仍然高挂,地球仍然转动,但是她不知道。

回到家,她坐在了自己的书桌前。打开抽屉,是三个盒子,里面装着一排排的药丸。已经三个月没吃了。她想,我需要吃药了。但是,她听见:“你没有病。”她回答说:“他们说我神经病。”她又听见了:“你没有病。”她将抽屉推进,然后说:“我没有病。”

今天早上,上了地铁,意外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孔。这个小男生看见了老师,立刻立正鞠躬。她回报一个微笑,就坐在了他旁边。

“今天,我特别早。才遇见了你。”她对小男生说。

“哦。”

两分钟以后,她问他:“你知道在地铁里,大家都会做什么吗?”

小男生呆呆望着她,没有回话。

“大家都会看我。”她说。

小男生把书包挪向自己,两只手把它抱紧了。

“你看那个阿姨。披头散发,脸色蜡黄,身材臃肿。没有一个男人的眼睛会在她身上停留超过两秒钟。你注意看吧。”她向左瞪,暗示阿姨的位置。

小男生点点头,双手更用力抱紧书包。

过一会儿,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打在她肩上。她将头靠到小男生耳边,轻声说:“你看,太阳也在看我。”

小男生身体抽搐了一下。

她满心自豪,心想,这是我的秘密,今天跟你有缘,就跟你分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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