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她之间》

*此小说获得《上海采风》2009“泛亚生命。鼻路洁杯”新都市小说征文比赛三等奖。

〈第一个她〉

她上半身穿着一件米色T恤,下半身配着一条黑色西裤。宽松的衣着并不能遮掩稍微臃肿的躯体。一头简单的平装短发灰白灰白的,看起来粗燥没有光泽。两耳垂上的耳洞里插着小小的木条,颈项上没有金链之类的东西,但是左手腕上套了一个玉镯,是身上唯一的贵重装饰。但是到了这个年纪,这个模样是正常的。越是打扮越遭来耻笑,反而不讲究就很得体了。站在租屋屋荫底下,她抬头望向灰沉沉的天空。太阳被黑茫茫的云层遮蔽了,像块污浊的肥皂粘着污水,贴得高高的。一阵风吹起了这条小巷上的尘土和纸屑垃圾,被挤压得变形的汽水铝罐发出咚咚声响。“又要下雨了。”她将手中的小雨伞压在了腋下。没有特别强烈的意念,可是却是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必须执行。她每天大约这个时候都会朝那里去,即使坏天气也不成为障碍。她沿着小巷走过了垃圾堆。空气里的霉臭并没有让她难受。肥硕的老鼠倏忽这倏忽那地蹿,是因为天性静不下来,并不是因为有人靠近。到了尽头,她转向了左边,眼前就是118茶餐厅了。

做什么今天这么迟的,陈太?一个跷着二郎腿的妇女远远看见她还没踏进店里来就大声通报了。其他的五个同桌妇女都同时朝她望去。我都要喝完第二杯咯。她点点头,脸上很难为情地挤出一个笑容,一双眼睛眯得快成一直线了。来,陈太来,坐,坐。她接过了递给她的椅子,一面准备坐下,一面看着伙计小王。小王说,知道啦,不用说也知道陈太的咖啡乌冰,马上就来!她又一个点点头,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用说。

118茶餐厅里没有其他的人,就这一桌的师奶们。中午两点四十分,该用餐的都已经用完了,留在餐厅里的都是闲着的人。话讲得最大声的梅姐是这间店的老板娘。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单身小姐。她也不愁嫁不了,有间店能维持生计,不用别人养。每天跟老街坊们谈谈笑笑,118茶餐厅变成了大家相聚的小天地,也成为梅姐的精神家园。方圆500米之内的大小流言都逃不过这里的耳目,也从这里散播得更远。她从来都不是流言的制造者。大家欢迎她只因为多一个听众似乎让流言显得更有分量,不至于太虚假飘渺。当别人把故事讲得慷慨激昂的时候,她也会专注得把眼睁得大大的。但是,别人的故事,像吹过的风,凉快了一会儿就消散了,她从来不在乎,更不用说评价和判断。

告诉你们,真丢人。你们知道吗,B座7楼的黄家,那个男的是吃软饭的呢。梅姐等了一个上午,终于等到了所有人到齐,才宣布这个小新闻。做什么你这样说?你听到什么了?怎样吃软饭?大家都迫不及待地。他吃软饭的。没有做工的哦。梅姐将下巴微微仰起,继续说。也真奇怪黄妈妈,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男人。住进女家已经丢脸了,还要用老婆家的钱。其中一个妇女插嘴说,没有啊,他们还没结婚的。啊?大家的口都张大了。梅姐心里很得意和快乐,因为好久没有这么让人兴奋的消息了。这么惊人的发现让大家短时间内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有人摇摇头,有人点点头。不知谁是在耻笑,谁是在惋惜。梅姐打破沉默,很反常地小声说道,你们说,还没结婚,男的女的住在一起,会做那件事吗?大家却大声笑了起来。哎哟,梅姐,你真天真。同一间房怎么可能不做?梅姐脸上红彤彤的,生气地骂,真不知丑!大家又哈哈笑起来了。

一个别人的故事,就足够让这一伙人消磨一个中午的时间。属于她们个别自己的世界是狭小的,都是日常平凡的,琐碎的。只有参与到别人世界里来进行幻想,才让她们暂时觉得自己并不孤单。说不是自己的事,但其实也不完全置身度外。这些故事都近在咫尺,而且是真人上演,比电视里的剧情更多了一份来自真实感的刺激。在心深处,她们都真心希望每个流言都不只是谣传而已,不论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越不符合社会伦理规范的内容,其实越能满足她们,越让她们觉得自己是活在一个精彩的世界里。说是参与其中,但却又能只是个旁观者,不用负上责任,一点麻烦也没有。她一向只是个听众。别人在表示同情时,她会点点头同意。突然转个语气批评起来时,她也仍然点点头。大家聚在一起,就求个快活,只是要打发打发时间,没有人有逸致要追求真相,更别说是真理了。大部分时候,议论的角色都是由一两个主要人物担当起来,像梅姐一样。其他的人其实就只是一场会议里的复议者,不管动议的内容是什么。

到了五点钟,有几个妇女要离席了。家人放工了,却是她们回到自己的家庭主妇岗位的时间了。剩下的就只有梅姐和一个独居的老太太。看见她没有跟着大伙儿一起离开,梅姐觉得奇怪。陈太,你不用回家煮饭给你女儿吃吗?哦,她去旅行了,不用煮她的饭。旅行?去那里?跟谁去?我也不知道她去那里,说是什么俱乐部的。跟男。。。男同事去。。。女同事也有去。她显得有点支吾,但是梅姐没有在意。哦,是跟公司里的人一起去。什么时候你叫她带你一起去啦。她点点头,笑说,跟我老太婆去有什么好玩。他们年轻人有自己的快乐。她讲着就伸手拿起了杯子。梅姐突然发现她的五根手指头红艳艳的,就问,你的手?她赶紧收起自己的手,像见不得光一样,一面笑一面说,是我女儿生日。梅姐恍然大悟似地说,哦,原来是生日去旅行了。

她再坐上半个小时,也说要回家了。从西裤裤袋里拿出了两块钱,等小王还她八角钱,拿起那把小雨伞,就踏出了118茶餐厅。向右转进小巷,她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里寻食。抬头看看,气色比几个小时前更暗沉了。不知是太阳西下的缘故,还是风雨欲来的征兆。“反正衣已经收进来了,不怕天公下雨。”她心里想着。接着,想起今晚上的晚餐。自己一个人吃饭,她是已经习惯了的。多数时候,她都只吃几片面包,泡一杯茶。上了年纪,食量也不大了。但是,这两天,家里只有她独自一个,心里就慌。慌得做什么事都觉得不对劲,不妥当。静静呆着,反而听见那空荡荡的内心吁吁地响。其实,她是个不多话的人,连跟身边的人也没有几句。小时候,住在甘榜里,朋友就不多,但是到河边散步,爬上树上乘凉,也不需要同伴陪同。中学毕业后几个月,邻居阿嫂的表侄儿来短住两个星期,竟然看上了她。踏着脚车载她环了甘榜两次,就求婚了。几个月后摆了喜酒,就随着丈夫出城去了。

她对城市的最初印象有三个:公路很直,车辆很多,商店里的东西是从来没见过的。但是她跟着丈夫住在城市外的郊区,是板塔起来的木屋。丈夫叫她留在家里侍候家婆,也准备照顾他们的宝宝。她一天的工作就是清晨到巴刹去买菜,回家后打扫房子,洗衣晒衣收衣,最后就是负责一家三口的饮食。说是来到了大城市,但是几个月里也不会到闹市里去一趟。生活就是在自己居住的郊区小范围里打转,跟在甘榜时没有两样。丈夫是个干粗活的体力劳动者,天天工作没有休息天。早上喝了杯美禄出门去,就要等到傍晚才能看见他。吃完了晚饭,就进房间。一周有两三天,丈夫会搂着她然后脱她的衣。实在太累时,话没说几句,就抱头大睡了。

结婚第四个月,发现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一家都高兴。可是,才发现后的第二个星期,竟然来红流产了。半年后,有一天肚子疼得厉害,接着竟然掉出了一大块的血块。她知道,小孩又没了。两次不幸后,丈夫也没说什么,但是就不太爱碰她了。她觉得是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即使心里有点委屈也默默忍受了。家婆本来对她是客客气气的,自从两次流产以后,就整天对她挑剔。饭不是煮得太咸就是无味,洗衣用太多的水,抹地没有气力,出去买菜太久。要是她会驳上几句,也许这个家就会多了一点声音,热闹些。可是,对家婆的任何指责,她都不作辩解。家婆看她连脸色都没有改变,不知她是认错了,还是倔强不认输,还是暗地里在暗算些什么的,也渐渐地不再为难她了。是自觉心虚了,也有点害怕了,所谓无声狗咬死人呢。她的肚皮在这以后的两年内都不再有动静。她觉得自己愧对了丈夫和家婆,比以往更沉默了。

丈夫日出而作,慢慢地储蓄了一点钱。在郊区住了两年后,他们一家三口搬进了市区。从小木屋迁至一栋高楼里的房子,他们的心情像过节一样兴奋。刚搬进来的一个月,每次进电梯里按号码时,她心里都觉得很神气,同时觉得围绕着自己的世界变得神奇起来。不可思议的事也发生了:搬进来的第二个月,她竟然又怀孕了。八个月后,一个女婴早产了,六磅重。家婆当了半年的婆婆,就突然间撒手离开人间去了。从此,她的生活里少了一个家婆,但是多了一个女儿。

她回到家,打开厨房里的电灯。这间700多平方尺的房子是丈夫一年前去世时留下的唯一屋产。她跟丈夫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三年。虽然对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再熟悉不过了,她还是很不能独自一人留在屋里,觉得很不自在,尤其到了晚上躺在床上时。平常时候,白天是她一个人在家,但是知道有人会回来陪她,心里还是踏实的。一年前,睡觉的时候身边少了丈夫的身体,她只能幻想隔着她和女儿之间的墙壁是不存在的,靠睡在另一边的女儿来填补丈夫的位置,似乎也补上心灵上的空缺。但是这两天,晚上熄了电灯,她觉得房子变得异常空旷。检查了几次,还是担心大门没有锁好。每次听见电梯到达的铃声,就小心聆听脚步声停在了哪家的门口。从二十七年前开始,她就不曾独自面对过夜晚,都习惯有个人影能依靠的。两个夜晚,她在床上辗转了几个小时后,手里抱着另一个枕头,压在胸口上,像压走了心中的空虚一样,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她坐在客厅,打开了电视,可是却睡着了。屋外走廊上此刻静悄悄的。叮,是电梯到达了。一个穿着便装的女青年,提着一个小行李,走了出来。青年站在了一扇门前,正在从手提袋里找钥匙。门打开了。她也醒了。你回来啦?吃饱了吗?嗯,吃饱了。怎么你不回房间睡?讲了多少次,不用等我的门。女青年的语气里透露出一点的不耐烦。啊,没有,我在看电视,没有睡。她将电视关上了,接着走到厨房去。你跟男朋友一起玩得开心吗?她从厨房里放大声量说着。少女也大声回应了一声,嗯,很好。当她再出现时,手中捧着一个碗,碗里有十多粒红鸡蛋。她拿到女儿面前说,今天你生日,吃一粒吧。女儿拿了两粒,说谢谢妈,就进房间里去了。

她关掉了客厅的灯,就进房里去了,心里想:“今晚应该可以睡得安稳了。”隔壁的她进了房间,将行李放下,然后看了看手中的红鸡蛋。她轻轻的摇了摇头,将鸡蛋放在桌上,心里对自己说:“明天又要偷偷带出去丢了。”

〈第二个她〉

她正在对着镜子擦粉底,妈妈就敲门说,吃早餐咯。眉头稍稍皱了一下,她继续拿出腮红往脸上刷。眉毛已经永久性纹上去了,她摸了摸,很满意。每天早上,花在这张脸上的功夫可不少。还有头发,耳环,身上和脚下穿的。妈妈担心的总是她匆匆吃下早餐会消化不良,不能谅解为何装扮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又为何那么的重要。妈妈讲了多少次,早点起床就不用这么匆忙咯。可是每天闹钟响后,还是要妈妈再三敲门问道,醒了没有啊,才情愿将身躯从床铺抽离。

一碗加蛋即食面下肚后,她没忘了涂上口红。领着公事包,说了声,走啦,才出门去。脚底的鞋跟咔拓咔拓地发出快速而整齐的韵律。紧身裙虽然限制却不阻碍她一双腿的动作。今天她将长发用个银色的发夹绑起来,让整张脸的轮廓都显露了,很醒目。走出了小巷,向右转,她步入一间便利店。店里的小伙子向她微笑说,早安Sandy。她点点头,从架上领了免费报纸说句,赶时间走先了,就掉头步出便利店。

为了能抢上座位,她没有朝比较近的地铁站走去,而选择了比较远的那个终点站。跟许多陌生人一起等待,一起上车,甚至待会儿一起下车,她是城市的脉搏的一分子。霸占了一个位置后,她将报纸翻到经济版,仔细地阅读起来。停靠了三个站后,车厢内挤满了人,男女老少。有个穿白色长衫的男士站在了她面前,扰动到报纸。她抬头看了看,是个马来人。他们的眼神接触了不超过一秒就移开了。她又继续将报纸翻到娱乐版,同时将报纸往自己方向挪动一点。她跟这个陌生人的距离是那么接近,甚至跟妈妈也从来没这么靠近过。可是,由于他们之间是互不相干的,这个距离才能被允许。如果发生在跟妈妈身上,她就会觉得很不舒服了。在这座城市里,不相熟的人可以很靠近,最亲近的人反而需要保持距离。躯体的空间和心理的空间是成反比的。

她出世在这座城市里。她的成长就跟它的发展是同步进行的。小时候,家里先是有了洗衣机,接着电冰箱,最后才有了电视机。当然,当时年纪还没到十岁,以为这些东西都是理所当然的,无法感受到从无到有的突变过程,不懂得珍惜。快餐店出现时,她已经上了小学,除了薯条好吃外,就是喜欢吹冷气。去吃快餐代替了去茶餐厅,是周末或假日最期盼的休闲活动。后来,家里多了铃铃电话响,是最让她兴奋的声音,难得响起来时都抢着要接听说声,哈罗。快小学毕业时,学校图书馆出现了几架电脑,能玩游戏,很有趣。接着进入中学,资讯时代和电子时代来临了。在她还没有是时间也还没有有闲情回顾过去时,就已经搭上了时代列车,快速地往前冲。她这一代,从小就习惯了新和快,赶得上潮流才叫好而且对。来不及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怜惜被抛弃的老久东西,甚至连缓慢悠哉的闲适心情也被遗忘了。从国外留学回来,她当了一名跟上时代脚步的上班女郎。手提电脑,手提电话,随身听是她身份的表征,不只是工具这么简单。在地铁里,她看见了坐在身边的这个男士,拿着PSP在玩赛车。是的,今天的社会,大家必须用科技娱乐自己,这才叫IN。还会到公园散步,到海边野餐,接近大自然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一代。她是上电影院,逛Shopping mall,喝Starbucks 咖啡,上网聊天的新一代。

是的,我会看看,然后给你回电,你放心。她用头夹着话筒,嘴里讲着,眼睛却盯着电脑荧幕,一只手还操控着滑鼠。盖了电话,有份文件递到她面前,抬头看才发现上级站在了她身旁。你跟跟,明天就要。上级丢下了命令,就离开了。她看了看手表,还有半小时就放午餐了,心里估计一下在这短时间内可以完成什么。时间是公正的,没有人能多拿,但是她必须擅于划分和分配,不让一分一秒白白流失,才能算是最精明的利用者。是不是胜利者很难说,但是决不会成为失败者。而她的身体是在燃烧的,因为在追赶,像没有目的地的火车头。不能慢下来,更不用说稍停片刻。

她的手提电话发出了接收短讯的哔哔声。拿起来看,发现已经十二点正了。“是他。”她有点惊讶。短讯里说,昨天太忙,今天才祝你生日快乐。他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初恋情人。他们在国外留学时认识。远离了家里的约束,身心所感受到的自由让他们很快就试探起恋爱的滋味来。拖了一个星期的手,他们就搂抱,接吻,然后进房间脱衣服了。起初,她内心还会有微小的罪恶感。后来,放胆释放自己以后,做爱变成了一种享受,只是每次要戴避孕套很烦人而已。毕业回国后,他找到了一份必须出国的工作。两人虽然都不舍,但是心里对未来的憧憬更期待,所以信誓旦旦地承诺了将来。分隔两地半年,说她内心寂寞难耐是没错,其实更多的是性欲旺盛无法满足而非常苦闷。当他在电话里向她提出分手时,她不但没有失落,还为不用再为他守候感到松了一口气。才分手两个星期,她就认识了另一个他。进了酒店房,有了一次愉快的释放以后,她才确认了要把他当男朋友。昨天临退房前,他们裸露着身体,躺在床上,他对她说,我们找一间公寓合出钱租下来好吗?看她没有反应就继续说,那就不用整天要进酒店,多麻烦。她还是没出声。你在想什么?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让我想想。

当初她爸爸,妈妈和婆婆搬进这栋房子里来时,是多么的感恩,像被恩赐了一样。可是,她错过了那艰苦的日子。她自小觉得世界是美好的,充满了新鲜的玩意儿,没有苦尽甘来的体会和珍惜。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现世界原来非常广阔,有无限的可能性。再回头看自己过去的这个小园地,就觉得羞耻和不甘了。这一区,在爸妈的那个年代,是这座城市繁华的象征。到了夜晚,成排的街边小档口的油灯闪耀出灿烂的景象。告诉别人自己住在这一带,别人都会说,哇,热闹啊那里。可是,很快的,社会有了新宠儿,这一带被冷落了。曾经繁华的街道,也经不起时间的粉刷,变破旧了。新的高楼大厦,娱乐场所被筑了起来,但是不在这一带。这里变成了社会较低层的人们,比如外劳的消费的地方。她每次上班或回家跟那些外劳擦身而过时,心里有两股感受相冲撞着:厌恶感和优越感。“我不会一辈子呆在这里。”像一个心愿,也像一个承诺,她对自己说。

五点五十三分,她觉得今天应该到此为此。有个同事走到了她面前说,今天happy hour去吧。她眼睛亮了起来,猛用力地点点头。她拿起了公事包,开始收拾。接着,当打开包包时,她看见了里面的两粒红鸡蛋。她愣了半晌。还不走?同事催促着。啊。。。我不去了。为什么?哦。。。我累了。同事盯着她看,露出怀疑的表情。好吧,随便你,明天见。

〈她们的对话〉

是一个晴朗的周末早上。天还没亮,她就出门去,怕迟了烧鸭会卖完了。一个小时后,回到家打开门时,看见女儿竟然已经坐在电视机面前。

这么早醒啦?我拿了报纸,要看吗?

嗯。放着吧。她在听晨间新闻,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荧幕,没有看一看妈妈。

我买了烧鸭。今天午餐配饭?她高兴地看着手里拎的纸袋。

但是今天午餐我要跟阿华出去。“又是烧鸭。”她心里想。

叫他一起来吃啦。她心里一沉:“半只我自己吃不完的。”

啊。。。不行。我们订了餐厅。“他也不喜欢吃烧鸭。”

她们俩对望了几秒,她走进厨房里,将纸袋放在餐桌上。她知道妈妈失望了,便说,放进冰厨,明天晚餐我吃。妈妈的嘴向上扬说,好好,我留鸭髀给你。

她从厨房里走出来问道,你吃早餐了没?

嗯。其实她并没吃:“我不饿。”

吃了什么?她看着女儿。

她也看着妈妈说,妈,不用紧。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像接受命令一样,她坐在了女儿身旁。

妈,我要搬出去住。

搬出去?她有点迷糊,没弄懂女儿的意思。

我跟阿华看中了一间公寓,我们会下星期搬进去。

你要结婚啊?她像突然明白了,很雀跃地说。

没有,妈。我们只是住在一起。是同居。

同居?她非常轻声地对自己说。心里想:“跟黄妈妈的女儿一样?”

是,同居。公寓的租金我们一人一半。

为什么你们不要结婚?她非常不解。“会被人家笑的。”

妈,我们都还在打拚,不想谈结婚先。知道妈妈觉得同居是不光彩的事,心里为自己辩护:“同居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们都静默了一会儿。电视机里的女新闻报告员的声音清晰可闻。她看着女儿的脚,若有所思地。她盯着妈妈的脸,等待着她的回应。妈妈抬起头,眼神跟女儿相碰。

不如你叫阿华搬进来咯?她提议。心里挣扎着:“黄妈妈也是这样,我为什么不可以。”

她一惊,没想到妈妈会这么说。不行,妈。“我们不要跟你住。”

这里够三个人住啊。以前你爸爸跟我们也是三个人。她继续兴致勃勃地说。

公寓有超过1000平方尺,还有游泳池,健身室,还有保安设备,很安全的。“这里这么小,环境又差。这么低级。楼下又臭又脏,不卫生。我早就想离开这里了。”

她看着女儿,有点惊讶。那,这里,我自己一个人?“我害怕。”

她脸上闪过一丝的愧意。妈,我会回来看你的啊。这座城市很小。又不是坐飞机才能回来。

她又看着女儿的脚,又沉入思绪里。电视广告的音乐声在屋里回荡。

妈,你不用担心。我们的公寓很靠近这里。我随时都可以回来看你的。她觉得心里不安,尝试安慰妈妈,其实也安慰自己。

我跟你一起搬出去。她突然抬起头对女儿宣布。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该说什么。“不行!”

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女儿。可是她却回避妈妈的眼神,将眼睛到处上下扫描。

妈。。。我已经长大了。我。。。需要自己的空间。“你的存在令我觉得私隐被侵犯。”

自己的空间?她很迷惑。“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我喜欢自己一个人。不喜欢你干涉我的生活。”

“我害怕自己一个人。她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老公死后,我没有了依靠,心都虚的。我就剩她一个女儿了。不跟她住,我跟谁住啊?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多可怕啊!”她像弄明白了些什么的,语气坚定地说,你是要老公不要妈了,是不是?

不是,妈!“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独立的,我并不靠阿华养我。“你一辈子都依赖爸爸。”以后,我有了孩子,我也不期望他会养我。我能自己赚钱,自己养自己。“你也应该学习自己独立。”

“我养你这么大,你现在说可以自己养自己?”她看着女儿,表情很忧伤,又很无奈,长长地哎了一声。

我下星期日就搬出去。东西已经开始收拾了。她对着电视机说完,就随手关掉,进房间里去了。

“以后,这里就剩我一个?我该怎么办?”她听见女儿在房里搬动东西。突然觉得脸庞有东西滑落,用手摸了一下,发觉是自己的眼泪。

〈她们的较量〉

她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了,妈妈还在睡觉。她跟阿华约好了,今天搬进公寓里,他待会儿就会来帮忙。

她敲了敲妈妈的房门,然后叫,妈,妈!

你进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微弱。

她打开了门,看见妈妈还躺在床上,盖着被。妈,你没事吧?

嗯。她将被更往上拉一点,遮住了下巴。

你发烧啦?她走到妈妈面前,将手掌放在了她额头。没有啊,没有烧啊?你怎么啦?

啊。我。。。不舒服。很不舒服。

你感觉怎样?要不要紧?我们看医生去。她有点着急地。

不用,不用。我睡一睡就好了。

我今天。。。“要搬家。”她看了看手表,估计阿华快来了。她走出房间,拿起了手提电话,按了两个键。华,今天不能搬了。妈妈生病了。要照顾她。不能现在丢下她一个人。

她回到房间,看见妈妈的脸上露出了很小的微笑。妈,你什么事?我们还是看医生去吧。

不要。不用。你去煮粥给我吃。

我不会。

一碗米,三碗水。开大火滚了以后,再转成小火。

半小时后,她将一碗稀粥捧到妈妈面前。妈妈有气无力的吃下了,女儿看着心里就疼。

她在客厅玩了一个下午的电脑。妈妈从房间里出过来两次,是上厕所去了,每次都拖着沉重的脚步。第三次看见她走出来时,肩上披了一条毛巾。妈,你要做什么?喔,我要冲凉。啊?不行!我拿热水给你抹凉,不要冲凉。妈妈开心地点点头,回到房里去。

妈,明天再不好,就一定要看医生。她严肃地说。

不用啦。你在这里就好了。去睡吧。

第二天,星期一的清晨。妈妈的房门没有关上,她走了进去。她看见女儿进来,吓了一跳,赶紧将被从腰部往上拉至下巴。

妈,你。。。她迟疑了一下。“她干什么?”

哦,我冷!

是吗?让我看看。摸了摸妈妈的额头,她的手湿湿的。“是汗。”

妈,我要上班了。你要我煮粥吗?

好啊。像昨天一样。她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晚上回家打开门,听见妈妈在厨房里说,你回来啦?肚子饿了吗?就快有得吃了。

她走进厨房,对妈妈说,我这个礼拜天搬。

妈妈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周日到了。她打开房门时,看见妈妈坐在客厅,像在等她。

你来,我有东西跟你讲。她对女儿说。

当女儿坐好以后,她开始说,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你爸爸留下了一笔钱。有百多千的。以后,我去了,这钱也就是你的了。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其实现在这钱也就是你的了。我花也花不了多少。你就不要搬出去了。我们一起花这百多千也很够用了。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我现在就可以把钱全部都给你。

妈,我不要。

你不要搬了?她脸上露出了喜色。

我不要你的钱。

啊!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要我的钱?”

妈,我需要的是个人的空间。钱,我自己会赚。爸爸留下的钱,你慢慢用吧。

我自己能花多少啊?她的声音在颤抖,心情非常激动。

她似乎没有察觉妈妈已经在抽噎,冷冷地说了句,阿华就到了。

〈她们的和解〉

妈,其实我和阿华都不喜欢吃烧鸭。以后你就不用特地买给我们吃了。

她怔了一怔,然后说,是吗?不喜欢啊?哈哈。我就很喜欢吃。

阿华看见大家都吃完了,就问,阿姨,吃完了?说着将她和她的盘子拿了过来,叠在自己这里,是要替她们洗的意思。

她受宠若惊,出自本能地说,那里可以,让我来。她伸手试图将盘子抢回来,可是女儿将她的手推了回去,对她点点头。

妈,我请一个女佣帮你做家务吧。这几个月来,我跟他一起打理自己的家,都觉得累死了。你自己一个人,一定很辛苦吧?

哎呀。有什么累的。还不习惯?以前你在的时候,家里更乱。现在自己一个人,容易多了。只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有时候啊,觉得屋子太大了。

她不想给妈妈机会继续唠叨,赶紧站起来说,我抹桌子,就离开了餐桌。

她没了听众,就闭上了嘴。所有的事都让人做了,不知该怎么办好,就坐着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阿华。短促的呼了一口气,就起身走到客厅去打开电视。

妈,我们看电影去。你一起来?

她想了想上次在电影院里睡着了被女儿叫醒,妈,你打呼噜很大声,突然觉得脸庞热乎乎的。啊,不要了。我不喜欢看戏。黑黑的,又冷。坐几个小时,屁股都痛。

还有,妈。。。下星期我们不来了。我们要去俱乐部。

她看着女儿,想起了小时候她考试不及格时的神情,心里升起了怜惜之情。为了让女儿好下台,她说,没关系,我自己没关系,更清闲,随便吃。其实,内心的失落感像秋千一样地荡啊荡的。

已经过了中午,太阳仍然很用力,毫不泄气。她走在这条小巷上,眼睛都被晒得半睁半闭的。118茶餐厅里空空的,只有梅姐在算账。看见她走了进来,响亮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陈太!

今天礼拜天哦,你不用陪家人?梅姐从来不是细心的人,也不在乎讲话会伤了人的心。

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点点头。

突然醒悟地说,哦!你女儿搬出去了。

她还是点点头。

梅姐放下了帐簿说,今天咖啡乌冰算我的。

这次,除了点头,她笑了一个。

你女儿自己一个人住。你放心?梅姐觉得人跟人在一起不说话很难受,就想出了这句问话。

她没有自己一个人住啊,她回答说。

没有?跟谁住?随意地将话题继续延伸下去。

男朋友。她淡淡地回答。

哈?她发现了这个话题原来引向了一个大爆点。

是。他们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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