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字团》——绞尽脑汁的小说

真是绞尽脑汁。说的是作者吗?这,我不肯定。但是,说我的话,那是没错的。骆以军在这六篇短篇里,用后现代主义的解构主义方式讲故事。每一篇短篇虽然幅度不长,但是由于文字上的精炼,结构上的复杂,和思想上的深度,让我读起来都非常费劲的。

先谈这本短篇小说集里的后现代主义写法。〈红字团〉是作者的处女作。打从第一篇开始,骆以军就已经打定主意走解构主义的方向。小说里分两个部分:一个是我们读到的小说世界,另一个是小说世界里的人物写的小说。这两个世界里的“我”, 让读者很混淆。然而,当读者以为两个“我”其实都是虚构的时候,却出现了真实世界里的那个“我”,也就是作者的口气。像这段:关于结尾。第一个字团的内容大略如下:。。。第二个字团的内容大略如下:。。。1骆以军似乎以“真身”出现在小说里,告诉读者他写作时的思考痕迹。这就是解构主义的技巧。令人敬佩的是,作者在让这两个世界互相渗透的过程里,能够带出一些作家写作的问题。比如说,作家表面上标榜着探讨人性,标榜着人文关怀,其实所谓的探讨和关怀都是虚假的道德而已。〈红字团〉里的主人公,也就是一名写作的人,其实是为了个人私欲和个人报复的目的,才进入自己写作的人物生活里。〈字团张开之后〉是接下来的一篇。非常有趣的是,作家像在写续篇一样,更用“我”的角度在讲述〈红字团〉获奖后的故事。小说一开始便写了:我竟然一步步走进了自己虚构的虚构的小说之中!谁知道,也许上帝祂老人家就是个老奸巨滑的小说家2解构主义痕迹表露了,因为后现代主义要反抗的就是古典主义中作家们高高在上的姿态,也就是在小说里扮演上帝创造世界的那个现实角色扮演。同样这篇里的这句话,正是作者的真心话了:也许我才是真正策动一切阴谋的主人。3当小说里的情节都是荒谬不合逻辑时,就让读者知道,其实阅读的是虚构的小说,根本不是作家真实的故事。还有这篇〈鸵鸟〉, 想要揭露的也是作家们创作时的冷酷无情:你只是在寻找一个可以栖身的宗教真义和经验档案,(更等而下之的,你甚至只在将我归纳入你的阅读经验),一旦找到了能赋予意义的档案,你便安心地按着档案里的指令来处理情节。4对于这个后现代主义技巧的运用,我最欣赏的是〈底片〉。因为,不像前面两篇,小说情节是作家特意用侦探小说的笔调写出,然后再套上后现代主义的思想内容那样,这篇〈底片〉,内容就紧扣着主题。怎么说?因为,底片到底能告知人们多少真相呢?跟随着底片的“真身”的寻找,我们能够得到“真实”吗?没有。就像小说本来就是虚构的一样,想要追寻小说里的真实成分是徒劳的一样,〈底片〉讲的故事就是一群学习写作的学生在寻找真相的过程,得出的结论竟然是:逼视和探索生命真相的不二法门,便是在不懈的虚构和无中生有之中。5


如果说,上面谈的这些写作技巧,让人在阅读的时候,必须很集中精神地揭开作者设下的形式陷阱的话,那是没错的。但是,更让我费神的,其实是作者通过这些陷阱,想要表达的哲学思考。我发现,骆以军对“屈辱”这个主题特别钟爱。他很能够创想出很出人意料的情节来表现“屈辱”。比如,在〈字团张开之后〉里,在众目睽睽下,被别人暴露脚上没有毛。然后,在〈手枪王〉里,有一段意象,说明的就是:一个自尊心强的人活在别人眼光中,忍受着屈辱。他是被强迫地站在舞台上,在强烈灯光照射下,跟被迫演戏的滑稽演员一样。 文字如下:车前灯不容遮挡的强光灯柱,放肆地一辆接一辆把他的房间像舞台一样,每一样摆设的影子都被拉长了打在对面的墙上。6陆标却被这些蛮横侵入的强光给拆解成十来个不连续的分解动作。7而,“屈辱”主题在不同小说里跟不同的其他主题连接,被深入探索。像在〈字团张开之后〉里,屈辱变成写作的动机,变成语言玩弄的泉源。作者还谈了屈辱而产生的复仇意识:由卑微而对施辱者产生的仇恨和谄媚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而且两者发生瞬间皆是难以辨别无法控制。8最让我头疼的一篇,就是最后一篇〈离开〉。读了三次以后,我终于才能够理出头绪来。屈辱在这里跟悲剧和闹剧发生关系。悲剧和闹剧只是一线之差。当人被置于荒诞当中,或者被迫忍受屈辱的时候,有两个选择。一是放弃尊严,将自己变成丑角,参与一场闹剧;另一则是坚持尊严,让自己成为悲剧的一部分:我很快就成了班上的喜剧人物,天知道,我原来也不是那号调调的,只是巨大的无从想象的荒谬和错置,你不奋力争爬着朝向闹剧的极致,就必然会坠入无可忍受的悲剧彼端。9我在第一和第二次阅读时,苦苦思索,到底“离开”是什么意思?后来,我领悟了,原来主人公说自己9岁时被关在一间房间里以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里,意思是说,他体会到了被抛弃,被全世界忽略的感受,所以长大后不断需求别人的注意力。那为什么父亲会对他说,他是逃不掉的呢?因为他的父亲后来变成了一个被人耻笑的丑角,但是他苦苦地坚守着悲剧,坚持着个人尊严。所以,“离开”的含义是,在被别人抛弃,在失去注意力前,先自己离开舞台,拒绝表演下去。父亲因为追求意义,拥有尊严自尊,没有办法离开,也注定是会掉入悲剧舞台。那骆以军是否肯定了悲剧是比闹剧高尚的呢?没有。主人公最后说:我是多么无法忍受这种低级形式的悲剧啊。10什么是低级形式的悲剧?就是演员自欺欺人。已经丧失了个人尊严,但是还是坚持把戏做完,不肯承认自己其实已经是闹剧中的小丑,这就是低级形式的悲剧。小说最后的这段,就是这种低级形式悲剧演员的写照:一只白色的蛾子,在浮满了他适才呕出秽物的粪池里,微弱地掀翅撑扎。。。他耐心地将筷子在粪池中搅动,几次已经将它黏着在筷端,才举离水面,它又顽强地争跌回去。11

最后,我还想再讲讲的是,骆以军的文笔真是非常了得的。在〈字团张开之后〉里,他滔滔不绝地展现自己的辩才。在其他短篇里,在需要描述和铺张的时候,他也可以做到很到位。他更可以用悬疑小说的笔调,把文字写得富戏剧性又张力十足。在〈离开〉里,那些像哲学命题的句子,也是很精练而深刻的。

我想啊,如果骆以军不成为作家,他绝对也会是个头脑明锐,思想清晰的工程师,甚至科学家。可是,他选择了当作家。所以,他成为了能构思,能书写,能思辩的一流作家。

骆以军著,(台)联合文学出版,1993年初版,2010年4月30日二版一刷第二次

1,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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