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养粲然》

获第13届花踪文学奖马华小说组评审奖

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大家勤俭,刻苦,坚毅,一点一点地储藏生活的积蓄,还有生活的憧憬。可是,一夜间,想象之外的浩大工程,轰然冒出,吓你一跳。比如大马路和大天桥,悄悄地铺了出来;还有大写字楼和大商场,忽然间竖了起来。大家都目瞪口呆:“哇!”。其实,是大家难以相信,这些电视机里的虚幻东西,还真能实在地摆在自己眼前,看得见也摸得着。这像梦想成真,有点发白日梦的感觉,还带了一点异想天开的意味。所以,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一个充满奇迹的时代。

金河广场,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庞然大物。在大家心中,它像一座充满魔力的城堡,最精彩的故事都在里头发生。

我错过了。不,我太迟了,来不及。不,我赶不上,还没到。总之,那是一个没有我的时代。可是,在我脑海里,一直有这个时代。

妈妈怀着我。大哥十三岁刚上中学,二哥十一岁还在小学。爸爸刚成为建筑承包商,把几年当徒工学到的知识运用到自己的资本上。他也买了一辆小Datsun,载着妈妈一起上工放工。两个哥哥上学还是骑脚车,所以放学回家后喜欢到屋外,躺在车前的引擎盖上,看月亮和等星星。假期到了,两个哥哥也喜欢围绕着车子玩游戏。得到了爸爸允许,拿了车钥匙,钻进车里摸摸这摸摸那的。坐上司机位后,把座位拉前,右手放在方向盘,左手碰一碰望后镜,还真似模似样。

学校放假,小姨总会带着小表哥从安顺下来探亲,让表兄弟们聚一聚。这一年,小姨丈也向油棕园园主拿了长假,说是一起到城市里来开开眼界。那时,小表哥才五岁。二哥为人随和,比较会照顾幼小,所以也常带着他一起玩。大哥则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不喜欢跟小孩子闹在一起。三个男孩偶尔混在一起,偶尔又分成了两派。

平日,爸爸工作累,不喜欢小孩子吵吵闹闹,总是独自吃了饭就进房间睡觉去。到了周日,一家大小才围坐在一起吃晚餐。爸爸会主动讲讲小故事,大家才能边吃边笑,边笑边说话。这天,吃完饭,大家拿了小凳子到屋外乘凉。妈妈拿着芭蕉扇煽爸爸。突然,爸爸举起手掌,示意妈妈停止,然后说:“走,我带你们去金河。来吉隆坡,不去看看最大间的建筑物,就不算来过啦。”

大家顿时兴高采烈。两个哥哥还蹦了起来。小表哥第一次听说“金河”,也不知道什么叫“最大的建筑物”,暗自纳闷。二哥跑到他耳边说:“很多灯,很多人,很多楼梯的。”他这才略有戚戚焉,点了点头。

坐上车子,当然由爸爸掌舵。妈妈怀着我,坐在前座,两脚张开。小表哥半个屁股碰到坐包,半坐半蹲在妈妈前面。他被爸爸嘱咐说,如果看见了白脚就要钻下坐包前面去。后面,小姨丈和大哥各靠窗坐。后座中间是个子比较小的小姨和二哥。他们必须把身躯往前靠,互相分享中间衔接前座的一点空洞。挤成一团,大家还是兴致勃勃,内心热得很,额上还流汗了。等到车子终于启动,驶出新村小路,走上了柏油路,完全被“绞”下的车窗才吹进一点凉意来。

一路上,爸爸是司机也是导游:“这里就是秋杰律啦。再前面一点是默迪卡广场咯。火车站也不远了。”

小姨丈赞叹说:“姐夫你系得嘅!”

小姨附和道:“人家做老板,每天到处去。哪像你,一年到头就踎在油棕园里。”

妈妈脸上挂上了笑容,用手轻抚小表哥的头。

小表哥的眼球被外面的灯光吸引住,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爸爸粗鲁拉了他一下,说:“坐好,我看不见镜子。”

后来,车子在默迪卡广场前就转进了中央巴刹,没有去火车站。爸爸说是要省油。大家也没有埋怨。车子能够一直向前走,就是很美的风景了。

来到燕美律,车子在路口转进金三角。一座魁伟的建筑物巍然伫立在左边。

爸爸,妈妈,小表哥看得最清楚,都静默地瞻仰着。靠左边窗的小姨丈随即也看见了,也不出声,只是昂起了头。小姨和二哥察觉到了大家的身躯表情的变化,立刻朝窗外望去。最后,大哥才惊觉到车内的情绪波动。他前倾了又后倒,最后不得不把二哥的身躯推倒,才瞥见了那金灿灿的两个字――金河。

爸爸从包头锡克族同胞的手中接过停车票,就驶进了停车场。一眼望去,车子整齐有序地排成了整团队伍。“好多车啊。”不知是谁说出了大家的心声。车子缓慢地绕了一圈,找不到空位。小姨丈有点担心了:“没有位子,出去还要给钱吗?”大家都觉得既然到了,就不能不下车嘛。但,这是主观愿望。没有人愿意回答,似乎回答了,就提高了面对下不了车的几率。过了好一会儿,爸爸才说:“还要付钱?”他表达的也是大家的主观愿望:如果真倒霉了,就不要继续倒霉下去吧。

突然,小表哥惊叫:“那里!”

爸爸呼应了一声,好!快速把车子驶进空位。

大家欢呼起来。二哥拍一下小表哥肩膀,说:“你厉害!”

小表哥转过身来,看见大哥也点头赞许,觉得更自豪了。

来到电梯门口,已经有好多人在等。当电梯门口打开时,所有人一涌而上。可是,大家即刻发现,不让里头的人出来,其实是进不去的。很自然的,外面的人被里头的人冲成两边。很快,电梯空了,两边的人又汇成一条,流了进去。大哥二哥勇往直前,杀在前头,冲到了电梯最里头。小表哥想要跟上去,却被小姨拉住了。当爸爸踏进电梯时,电梯竟然咚咚响起来。里头外面的人都面面相觑。“是不是太重了?”“太重了?”“是太重了。”这时,爸爸身边的阿伯推了推他。妈妈在电梯外也伸进手来抓爸爸的手臂。爸爸只好踏出电梯,跟妈妈,小姨,小姨丈和小表哥站在一起。

门快闭上时,爸爸才想起什么事,朝里头喊:“你们上最高,最高。”

大哥二哥伸长了脖子,也喊道:“等你们!”

“最高,最高!”电梯终于闭上了,爸爸才把向上指的食指缩回来,把高举的的手臂放下。

电梯里,二哥想要看门边的电梯按钮,却被黑压压的背影挡住了。他细声对大哥说:“我们在第几层了?”

大哥的头扬了扬,说:“笨蛋!看上面。”

二哥这才看见了电梯上面一排的数字会逐个发亮。

上了一层,门打开,许多人走了出去。二哥这又想到要按电梯按钮,身躯曲前去,才发现所有数字除了1都亮了。另一批人接着进入。兄弟俩又被挤到了最里头。门陆续开了四次,有两次没人出去,也没人进来。逐渐,电梯里的人越来越少。门第六次打开时,除了兄弟俩,全部人都走了出去。大哥踏前一步,站在门边按钮前。二哥跟在后。这时,两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弯下身去,按了一个钮。大哥的身躯本能地避开了陌生人的手。门瞬间闭上。两兄弟低下头看,发现了还有开门和关门的按钮。

二哥问大哥:“红色是什么?”

大哥耸耸肩,伸出食指想要按。二哥抓住他的手掌,说:“别!”

“怕什么?”大哥甩开二哥的手,按下。

铃铃!

两兄弟睁大眼睛互看,然后一起笑了起来。由于心虚,两人都不敢回头看那两个年轻人。

最后,数字按钮剩下7 还亮着。门打开时,他们抵达金河最高一层。

兄弟俩同时踏出电梯。同一时间,两人感受到后腰有刺痛的感觉。随即,两人的左手臂都被人紧紧抓住了。大哥转过身一看,陌生的年轻人右手有把小刀。年轻人又一抓他的肩膀,把他转过去,大力推一下,短促呼道:“走!走!”

二哥愣住了,还没回神,看见大哥被夹持着向前走,才知道自己背后的刺痛也是刀尖造成的。自己后面的年轻人紧贴他的背,也推他向前去。

大哥走了两步,看见右边的出口就通向商店。喧嚣的人群在外面。可是,他被推向左边。一扇闭着的门还有两步。陌生人又大力一推。大哥只好伸出手,开门。踏进去,是楼梯。墙壁上的日光灯一闪,一闪。这时,陌生人放开大哥。大哥转身,看见二哥同样被夹持,也进来了。第二个陌生人随手把门关上。热闹的人声立刻消音。这里面,一下明一下暗,好像被抛进了黑白的电视世界里一样。色彩也被阻隔在外了。

眼前的两个陌生人是华人。25岁上下吧。一个长得牛高马大,浑身肌肉发达,非常浓厚的眉毛,杀气十足。另一个相对矮小,也瘦削,额头前的头发盖着了眼睛,像半边脸藏了起来,非常神秘。

“钱!”大块头把小刀指到大哥面前。

大哥和二哥互望。两人都缓缓摇头。

“你不信我会插你啊?”小刀更逼近大哥的脸庞。

一闪一闪的灯光把二哥的脸照得苍白无血。他声音有点颤抖:“我们没有。”

瘦子本来已经把手放下,这时又举起小刀对着二哥的喉咙:“没有钱?没有钱来金河?”

二哥紧张摇头,吞一口口水,说:“没有,真的没有。”

一只手伸了过来,捏了捏二哥的掌。两只掌都是湿的。

大哥强作镇定,说:“我们的爸爸还在停车场。”

就在灯光明亮的一瞬,大哥瞄见他们互使了一个眼色。

大哥察觉到他们有点惊怕,刀子已经慢慢下降。他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大胆说:“他们跟着就上来了。”

大块头的脸色顿然一变。灯光一下一下打着,这张脸一直在扭曲,变形。灯光一明一暗,脸上的眼睛不断发大,像潮水逐渐覆盖整张脸孔。霎那间,一只拳头迸出,捶到大哥腹部上。

啊!

二哥正不知所措,两个年轻人已经开门,离开了。他转身看大哥。大哥双手按住小腹,上半身弯下,然后慢慢蹲了下去。

爸爸,妈妈,小姨,小姨丈和小表哥在电梯门再次打开时,就赶紧走了进去。

可是,他们发现,电梯竟然向下降。下了两层,电梯才往上升。

爸爸唠叨起来:“就是没有人服务。人家的电梯是有个人坐在里面,会问你,上几楼的。这电梯,没人服务,就随便上,随便下。不够高级。”

小姨丈连连点头:“我们上几楼啊?”

爸爸这才望向门边的按钮,说:“7楼。”

小姨惊讶极了:“有这么高哦?一辈子还是第一次上这么高的楼。姐,哦?”

妈妈报以一个微笑,没有说话。

每次门打开,小表哥就想冲出去。小姨一直按住他,说:“还没啦。看不懂数字啊?”

小表哥左看看右看看,都是大人的屁股,没有发现什么数字。

终于,到了最高一层。大家踏出电梯,看见大哥和二哥都蹲在角落。

“你们做什么?”

二哥眼睛眨了几下,说:“我们被笃镭。”

兄弟俩你一字我一句,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大家。

或许你会问我,当时我还没出生,怎么会懂这事情的经过,连细节都那么清楚呢?我坦诚,我是从爸爸的口述听来的。已经听了不下五次吧。比如每年农历新年,我,大哥和二哥的家庭都回家来,全部人到齐,年夜饭桌前,把故事巨细无遗地讲一遍的还是爸爸。每次看见那几张旧照片,像那辆老爷车,那间新村非法屋,那时候的爸爸,妈妈和两个哥哥,我都会有种熟悉感,心里觉得就应该是这个模样的。每次爸爸复述这个故事,我的脑袋就会增加一点细节,以致几十年来,我的脑袋已经建构了一个世界。而我的想象,也养活了它。

现在,我爸爸又在向我女儿重述这段历史了:

“当时,爷爷很生气。那两个烂仔才这么年轻,我怕他们什么?是啦,是你舅舅们说的。我当时还没看见他们的样子。不过,爷爷想啊,这些年轻人,年纪小小,干这种坏事,一定要教训一下的,对吗?更何况,他们还打人了。你大舅舅的小腹,这里,肚皮啦,被他们捶了一下。你不要看电视,以为打来打去,好像不会痛的一样。那时你舅舅比现在瘦小,没有肉,排骨精。哪里像现在,肚腩这么大。你不要说哦,即使大肚腩,一拳捶下去,也是会痛的哦。

爷爷觉得不行,不能这样被人欺负的。我就带着你两个舅舅,说,走,找他们算帐!

我们走出电梯间,一出去,看见很多人哦。人山人海啊,你知道这句成语吗?就是人多得像山像海一样。然后,那些商店啊,也一排一排,一直排着下。任何东西,只要你说得出口,想得出来,金河都有。衣服啊,鞋子啊,手表啊,首饰啊,都一起冲到眼前来。就那句,眼花缭乱。懂什么意思吗?就是说,看到眼都花掉了。你两个舅舅啊,就傻傻站着,都不会动了。我叫了一声,快走,不然追不上咯。他们才跟在我后面。

爷爷带着他们,一直沿着中庭的四边找。我又没有看过那两个烂仔的样子。不过,你舅舅说一个是大块衰,一个是瘦蚊鸡。我就注意看,有没有一大一小,样衰衰的两个年轻人咯。我们一直从七楼,不断找下去。走一圈,坐手扶梯,走一圈,坐手扶梯。头都快晕了。来到第三还是第四层,还闻到一种香味。是烤朱古力饼啦。我走着走着,转身一看,咦,人不见了?回头找,发现你两个舅舅在别人摊位前,傻愣愣站着。我说,找人重要,等下再回来买。这才把两个贪吃鬼拉走了。

一直到最低一层了,我一直问,有看到吗,有吗?你两个舅舅只会摇头。我以为,唉,让他们跑了。可是,事情还没完哦。这两个贪吃鬼来到第一层,闻到炸鸡香,又跑去人家门口呆呆站着。那间快餐店啊,哇,人多到吓死人!你大舅说,爸,我们吃看看。你二舅也说,好像很好吃哦。我说,人这么多,吃什么啦!就在这个时候,大舅突然指进店里面,说,在那里!

两个烂仔也看到我们。他们把鸡腿一丢,拔腿就逃。我们就追啊!

他们很聪明,不绕着中庭跑,反而钻进旁边的小巷。金河很大哦,中庭四边形,然后四边还能弯进很多小巷。每个人第一次去,都一定会迷路的。为什么跑进小巷?人比较少咯。就能跑得快啊。不过,我们也跑得不慢,一直紧紧追在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了,就一直追。

后来,爷爷看见他们进了一间店。是一间理发店。是啊,金河里有理发店啊。还有游戏场,溜冰场,戏院。我都说咯,金河什么都有。来到门口,两个烂仔站在一个中年人后面。他穿着一件短袖T恤,露出右手臂上的刺青,是一只青龙。我一看就知道了。原来两个烂仔只是马仔。这中年人才是大佬。我才不怕他呢。我为什么要怕?

不过,这个时候,你嫲嫲,你姨婆, 你姨公,还有你表舅来了。

你妈妈啊,很会选时间,就在这个时候踢你嫲嫲。你嫲嫲哎哟哎哟叫,说很痛。没办法咯,我们只好回家。”

我爸爸耸了耸肩,头摆了一下,表示故事讲完了。

我女儿听完,转向我说:“妈咪,都怪你。”

我明白我女儿的感受。不过我真希望,那只是一丝轻微的情绪波动,并不强烈。当我还在不能很清楚说明白内心感受的年纪时,我也觉得是自己的错。一场好戏因为我而被迫中断了。如果不是我,故事发展一定会非常精彩的。我也隐约感受到,自己的出生,结束了一个时代。没有美好的事物能够再让大家哗然了。电视机有了颜色,就越变越大。车子有了冷气,也每家每户都能够拥有。哥哥开始只听香港梅艳芳和张国荣,后来也学会了Michael Jackson的月球漫步,还欣赏Madonna的奇装异服。这座城市,高楼大厦一座比一座高。购物商场也一间比一间华丽。大家都觉得,时代的发展变得很理所当然。再没有惊喜了。

我女儿跳下沙发,跑进了厨房。我跟着去,看她搞什么。

她拍拍正在煮饭的嫲嫲的屁股。我妈妈关掉水龙头,低头看她。

她拉起了我妈妈的左手,说:“嫲嫲,你也讲。”

“讲什么?”

“讲金河的故事。”

我妈妈右手轻拍我女儿的小脸庞,微笑说:“下次,下次。”

妈妈最喜欢笑。话不多。所有的话都让爸爸说,像自己只是故事里的小配角一样。不过,在我懂事以后,妈妈的故事也被豢养在我脑海里。

当时,大哥二哥把遇劫挨揍的经过说完以后,爸爸火大得很,拉起大哥的手说:“走!找他们!”,就走了。

妈妈还没来得及反应,丈夫和两个儿子就消失了。丢下了她,她小妹,她妹夫和她小侄儿。

他们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小心翼翼地走出电梯间。看见外面人群汹涌,大家都有点慌。小姨丈拉住小姨的手,小姨拉住小表哥的手,一起又走回电梯间。妈妈回头一看,空无一人,连忙也走回进去。

里头,妈妈看见他们手拉手,形成小圈。小姨脱开小姨丈的手,向妈妈伸出,说:“姐,我们向主耶稣祷告吧。”

妈妈一时没了主意,小姨已经把她拉到身边。

“主耶稣,一切都在你的手里,我向你祷告,以感谢为祭献给你,让我在虚幻的世界找到真实的自己。求你教导我并赐给我可以行动的信心,勇气,心力和体力。一切问题能完全因你的名字得到解决。。。”

妈妈看见小姨和小姨丈闭着眼,神情很认真。小表哥不断抬起头来,瞄见她也在看他,立刻又低下头去。

祷告词很长。妈妈知道,小姨虔诚地祈求她的神明保佑自己一家平安。这个“一家”一定也包括了自己的姐姐和家人。所以,当大家说:“阿门。”时,妈妈也阿门了。

这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孩里,领队是小姨。她看见中庭四边人来人往,心里害怕,就往小巷走去。进到小巷,果然人比较少,大家心里踏实多了。小表哥也觉得胆子大起来,一直想甩开小姨的手,说:“我自己会走。”

小姨当场斥骂:“还好拉住你!跟你二表哥去,去啊,给人一脚踢,看你黐壁。”说着就转向小姨丈:“是主耶稣看着我们。”

小姨丈嗯了一声。

妈妈心里估量,这个“我们”并没有把大哥二哥包括在内。这么一想,爸爸也跟了去,也不在“我们”范围内了。妈妈越想越担心,说:“赶快找他们吧。”

“姐,不用担心。姐夫在呢。”

妈妈一听这话,好像是说爸爸就是神一样,能保护大哥二哥的意思。她想,这有点亵渎神明,是罪过;但,她同时又感受到说不出的安慰,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我们才惨呢。都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听起来,小姨有埋怨爸爸的意思。这么一想,妈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是啊,竟然丢下大的小的,顾着寻仇去了。他能够照顾自己和儿子是很好,但也要想想老婆和肚里小的啊。妈妈也有点生气了。本来大家出门就是来开心的。谁想到事情竟然变成这个样子。来到了吉隆坡最繁荣最先进的地方,反而觉得心惊胆战,还不如留在家里,至少一家平安呢。妈妈看了一眼小姨和小姨丈。大家都没有了兴致,一心只想找人。

结果,接着一个转弯,爸爸,大哥和二哥的身影出现了。

此时,我女儿放开了我妈妈的手,转过身对我说:“妈咪,我要去金河。”

看来,我女儿也对金河产生了想像。这传奇,延续了三代。

我点点头,心想,就带她走一趟吧。

我从入口的吐纳机接过了停车票,看见电子版上说这一层已经没有空位,就把车子缓缓驾进下一层。把车泊好,我拉着我女儿的手走向电梯间。

当我要按LG时,我女儿喊道:“最高,最高!”于是,我按了7。

踏出电梯,我们发现还有楼梯继续往上延伸。我女儿非常心急,拉我爬上楼梯去。

往上爬的时候,她放开了我的手,快步跑掉了。终于抵达时,我发现灯光非常暗淡。眼前的铺子看起来不大,像小档口一样,大部分都关着闸门。我看了看手表,怀疑是否来得太早了。不对,已经快中午了。

我站的地方是一个分叉口,四面都有小巷展开去。有个年轻女子在打点挂着的服装,显然是刚开始做生意。各个小巷都冷冷清清,没多少人在逛。我猛地想起我女儿,四处张望,找不着她的踪影。

我选择了面前的这条小巷,直走去。迎面来了一对年轻小情侣。我看见那少男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小背包;少女留着留海,后脑勺还打了一个马尾。我真诧异,这装扮真不时髦啊。我转身想再看清楚,小情侣已经转进了另一条小巷。

我开始着急,加快了脚走,每次转弯都盼望我女儿就出现在转角。可是,转了几次,我回到起点,还是找不着她。

“Girlgirl,Girlgirl。”我呼唤她。

没有回应,我立刻选择了右边的小巷,向前走去。

我慢跑起来。已经感受到加速加重的心跳。我觉得很惊讶,因为灯光在不断闪烁。怎么会呢?是不是我产生了幻觉?我朦胧看到前面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他们一高一矮,一壮一瘦。跟着他们吧,我对自己说。快追上,快!可是,为何呢?我想不透,可是脚步并没有放慢下来。而他们的身影一直在远处,我努力赶上却一直没有拉近距离。

突然,我张开嘴叫:“别跑!”

从我嘴巴喊出来的,竟然是爸爸的声音。我惊吓得立定了。身后有脚步声。我一转身,看见了爸爸,大哥和二哥冲向我,然后绕过我的身躯,往前跑去了。

爸爸猝一转身,对我说:“还不快?快追!”

“谁?追谁?”

“她啊!”爸爸指向小巷的尽头。

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还没到十岁的小个子,穿着一件花布连衣裙,剪了一头呆板的平装。那是谁?那不是我吗?

小时候的我走向我。她越走越近,最终来到我面前,叫了一声:“妈咪。”

我惊醒。不是我。是我女儿。

我恍惚问道:“爸爸呢?”

“爹地吗?没来啊。”

“不,是爷爷,是我。。。”最后两个字我没说出口。我终于回过神来。我抬头看,电灯依然很暗淡,但一直亮着。

我女儿拉起我一只手,说:“什么都没有。金河什么都没有。”

我看见她一脸落寞,心揪了一下,再不忍心责备。

我再次环顾四周。确实,这里一幅没落萧条的景象。跟当前的大购物广场比起来,这里空间很狭窄,没有大气派的装潢,连摆设的商品都显得很零乱寒酸。当然,也没有多少人在逛,更没有人在买东西。

我弯下身去对我女儿说:“我们下去找好吃的?”

结果,来到最低层,我们发现选择并不多,都是到处最常见的快餐厅。

她嘟起嘴巴,说:“我要吃pasta。”

“那要走好远的路,去其它商场吃哦。”

她竟然欣然点头。我很意外。平时,她走几步路就要投诉的,更别说在大太阳底下。

我们从金河横越大马路的天桥,走到对面的Lot10,然后沿着星光大道一直走下去,最后等交通灯转青了,越过大马路抵达我们最常来的栢威年广场。从那里到这里,十五分钟步行。说近,确实不远,但感觉上差别很大,隔了几层时空似的;说远,确实很虚幻邈然,但上一代的记忆,依然活灵活现的保存在这一代心里。

这栢威年广场的历史很浅,很近,还不到十年,才七岁。

我们进了一家意大利餐馆。里头灯光黄橙黄橙的,非常温暖。木桌子配上木大椅,桌面上还有小花瓶插着康乃馨。墙上挂着简约主义的画报,都是大番茄,大洋葱,拉成丝状的Mozerella奶酪。顾客占满了大部分的座位,可是人看起来还是不多,因为餐厅内空间很宽敞,一台与一台之间有一定距离,私人空间变得很大。

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光顾了。我女儿非常自在自信地向招待员说:“Classic Cabonara。”

我想起,有一次,我带我爸妈去吃必胜客吃比萨。我爸爸咬了一口,说油腻得很,很不喜欢。我妈妈也吃了几口就摇摇头不要了。买单时,我爸爸看见数目,一直喊说,就那几片面包放了几块肉,就这么贵了。我知道,他吃不习惯所以认为不值得。要是到唐人餐馆去叫三五道菜,那价钱不只一个大比萨的数目了。但是,我爸爸只会批评这道菜心老了,那道古老肉咸了;绝少会嫌账单上的数目开大了。不好吃的唐人菜还是吃得习惯的,所以就没有不值得的问题了。

我女儿很快把一大盘的白浆意大利面吃完。

她边喝冰柠檬茶,边问我:“妈咪,你的Lagsane好吃吗?”

她明明知道,我每次来都点这道意大利千层面,就因为我觉得好吃。其实,我明白,她只是想表达,她感受到并分享了我的愉悦。

我一面点头跟她微笑,一面想起了我妈妈在家里厨房说的话。

当时,我答应了我女儿去金河。她蹦蹦跳跳,出了厨房,又找爷爷去了。

“妈,你当时真很痛吗?”

我妈妈静静看了我两秒,摇摇头。

“不是很痛就好。”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

我不明白,疑惑地看着我妈妈。

我妈妈继续说:

“当时,大家都怕。那个黑社会大佬站在你爸爸面前,浑身都是劲,好像随时就要动手了一样。他后面,不只站着两个马仔。好多人。我也忘了多少。反正好多人。

我全身发抖。怕极了。我们这里,全是小孩和女人。他们全是高大强壮的大汉。

可是,让我更怕的是,你爸也在发抖。

那黑社会大佬越走越近,像在挑战你爸一样。他对着你爸的脸,鼻子就快碰到了,说:“怎么样?你想怎么样?”

你爸脸都青了。他开口说,我,我,我,就说不下去了。

幸亏你小姨机灵。她拉我的手,然后在我耳边说:“装痛。”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就大声哎哟,哎哟起来。你小姨也大声说:“大肚婆肚子痛啊。”

那黑社会大佬看了我一眼,嘴角翘了翘。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我是装的,在嘲笑。

你小姨随着就对你爸说:“孩子的爸爸啊,你老婆肚子痛,快来啊。”

你爸醒悟过来,走了过来。那大佬也没有说什么,就让你爸走了。

我们就赶快离开了。

说起来,幸亏是你啊。”

当我们的车子从金河停车场驶出时,大路上车流很长。我们缓慢地经过了整栋金河的正面。 我看见,正面入口右边的店面被木板屏风封起来了。

我记得,最早,这里是一间鞋店。中学时期,同学们约好逛街,这入口是公认默认的集合地点。我总是一面浏览那些琳琅满目的高跟鞋,一面心里奇怪为何成人的审美品位如此怪异。那时,左边是照相馆。每次出游回来,把菲林冲洗成3R, 一张不超过五毛。接着,3R过时了,变成4R,价格当然也提高了。冲洗36张的照片,付出二十多块时,心就隐隐作痛。可恨的是,照片质量未必良好。现在,这门生意已经生存不下去了。后来,右边鞋店变成了一家香港茶室。我刚出来工作,很想尝尝道地的香港烧鸭髀和粉肠。可是,每次等到朋友到齐了,我提议说进去,总会有人被里头的人潮吓坏,提出反对意见。再后来,不知为何香港茶室变成了台湾小吃。我还来不及踏进去,就一直在变换招牌。一会儿是香港糖水,一会儿是台湾剉冰,一会儿又是本地美食快餐了。

此时,我不禁好奇,木板屏风背后,是什么样的惊喜呢?是惊喜吗?还是只是一个桥段老套,没有新意的陈旧故事呢?我不敢预测。我没有能力预测。属于我的想象,不会继续扩大展延了。

我女儿开心哼起歌来。她心情好愉快。我想问她:“下次我们再来吗?”但是,我没有。她唱得正投入。我想,让她唱吧,不要打扰了。

 

 

(9694字  )

This entry was posted in 写作/文学创作. Bookmark the permalink.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