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雪》

刊登于2012年9月23日《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梅红记得,那年那天,邻居姐姐非常漂亮。她全身雪白,坐在床上,是天使下凡了。众人都围绕,还赞美不绝。那洁白的长裙铺满了半张双人床,梅红用眼睛就能触碰,感觉光滑,柔软。她真想伸手摸一摸,但是手不如眼睛,会沾污了它。 那些花边蕾丝如点点星光缀在白云边上,昼与夜的景物齐聚了。梅红的双目着了魔,忘了眨眼。

五岁的梅红拉拉妈妈的手,说:“真美!”妈妈笑着回答:“以后,你也会。”她看着新娘头上的半透明面纱,幻想透过它,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或许,就像下雪了?

当新娘的那一天,就是天空下雪的那一天了?

电话里,那人答应说:“好,我派人来。”老太太立刻将木门打开了。这样,他们在屋外叫门她就能够听见。然后老太太将手机带在身上,万一叫门她听不见,他们来电她也不会错失。而且,随身带着,上厕所也方便接听。她心里盘算,如果他们现在出发,会卡在交通堵塞的市中心大路上。到了住宅花园,再花点时间找门牌。她看看时钟,算一下,应该可以在九点半至十点之间到达吧。还有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她决定像平日一般打扫房子。老太太扭开了收音机,但是将声量调得比往常低。

只要他们肯来,事情就有了解决的希望。老太太乐意等待一个小时。

梅红已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是周一的周会。校长在报告,而梅红在发呆。她盯着前面的背影。它挺直得有如一个向下倾泻的瀑布。肩膀的线条却是微风中起伏的小波浪。背影下的长影子贴着她的右下脚。梅红把手浸入影子里。是温的,她心想。谁说影子没有温度?

周会完毕,她跟随那个背影,越过操场,经过厕所,沿着走廊,进入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前面,还是它。

上个星期,前面空缺了两天。他的背影不存在,梅红的视线更宽阔了。可是,老师也能够更容易注意到她。梅红很不自在。她还是喜欢被他阻挡。梅红认为那是一种护卫。这两天,她想念他,想念它。

今天他生病康复回来。梅红的视线时时刻刻都锁着它。她并没有做什么事,就只是在他后面守候。她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清楚他的一举一动,揣摩他的情绪变化。

这天的英文课有个随堂测验。早早把试题都填好的梅红,放下笔,双手托着下巴,盯着前面的背影。他还在写。他的背影这个时候是那么专注。梅红感觉到那份坚毅。她猜想,它此刻是烫的。梅红真想伸手摸一摸,但是她满足于眼睛的触碰。

“时间到。传上来。”老师宣布。

前面的背影突然转了过去,他正面对着她。梅红顿时把手放下,头猛然低了下来。他将一只手摊开在桌面上。梅红一话不说,将试卷递给他。她的眼睛鬼祟地逃离他脸的现场。等到他又转过身去以后,梅红才再把头抬起。

这是她的秘密:让他被等待着,是她能够给与他的最大的幸福。

老太太站在门口,望向前面的大路的拐弯处。他们大概驾一辆中型车吧。她告诉自己:“要客气一点。不能发脾气。虽然错不在自己,但是有求于他们。万一他们有意刁难,吃亏的是自己。”想起那两百块的冤枉钱,她的心就作痛。好不容易,省吃俭用的,现在为不是自己消耗的电源白花钱,多不公平,多不值得啊!

十点零五分了。他们还没到。老太太想,或许他们有要紧的事,先干完了再来。应该是昨天剩下的事吧。自己可是今早一到上班时间就打电话去了。又或许,是他们先在办公室里偷闲,聊了聊天,才出门,一定是觉得迟一些出门,刚好干到午休时间,就能不回办公室了。老太太一时觉得,可能他们人手有限,工作量大,已经在尽力了;一时又觉得,国家机构一向散漫无纪律,是他们怠慢罢了。要是他们不是偷懒,那肯定会尽量赶来;要是他们不是因为太忙,也希望只是迟些到,不至于不来了。今早在电话里,那人可是答应了。自己只能忍耐,别无他法。

老太太站在门口,心想:“请他们喝茶吧。可是家里没有包装水。出去买又怕他们来了自己不在家。让他们吃自己的午餐,红豆糖水?又似乎过分讨好。”她想,还是看有多少个阿哥来才打算吧。清水也可以表示善意的。他们看这么一间屋子才一个老太婆住着,就算不能用脑算出电的用量,也会感情上同情孤零零的老人家吧?

再过了一个半小时,当老太太再站在门口远望时,已经是十一时半了。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有没有留言和来电。发现什么都没有时,有点失望,但是立刻又觉得庆幸。他们是没来,但也是还没来而已。老太太知道,上半天,他们大概不会来了。要等到午饭过后,或许一点半,两点吧。但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盼望:或许午餐时间是一点而不是十二点呢?只是,这点未来一个小时期待着的希望并不能支撑过去半天等不到的失望。

为了平服内心,老太太决定提前吃自己的午餐。总要找一些事情填塞时间,才能忽略了墙上时钟的嘀嗒声,才能抵抗不由自主地往时针看的冲动,才能抑制住胸腔内滚烫的渴望。

梅红的眼睛触碰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孔很有弹性,但是太方了。新剪的发型很好,将下巴骨遮了。整个头配上低领的黑晚装,高贵却不老成。这种感觉最好,适合作为第一印象。梅红对自己说,每一次的机会,都不能轻易放过。

梅红步入宴会大厅。来到自己的大圆桌,看见已有五个人就座。很明显的,两男两女是成对的。还有一个男的,就单独一人。梅红对他笑了一笑,就坐在了他身旁的空位。她把手提包放在大腿上,拉拉自己的袖子。然后转过头去问他:“是男方还是女方的?”他回答说:“是我女朋友的表姐。”梅红的左脸颊肌肉轻微抽动,嘴角上扬的角度很大:“哈哈。。。我也是。”他的眉头皱起,想开口问清楚时,一个红衣女郎坐在了他另一边的空位上。他立刻转过身去,在女朋友耳边窃窃私语起来。梅红坐正,抿了抿嘴。她拿起面前的玻璃杯,慌张地四处张望,寻找茶水招待员。

一个小时后,他们这一桌坐了四对情侣和梅红。她不断望向大厅大门。成双成对的男女都拖着手出现。好不容易盼到独自的男人,却又不往这桌的空位走。突然灯光暗淡下来,音乐响起。桌面上的蜡烛闪烁不定。梅红平静的心绪倏忽翻涌起来。她再望向大厅大门,看见新人缓慢地,雍容地步入。全体都起立了,还拍起掌来。梅红心里分不出是感动还是忧伤。身边的人暗示叫她起立,她才发觉自己还坐着。梅红也站立了,却呆呆地看着对面的空位。她想,是男的吗?是他吗?

是他吗?能够让我看一看他的脸孔吗?让我感受一下他的掌心?他现在在那里?在做些什么?我还要苦等多久呢?

此刻,梅红非常思念他。可是,他是谁啊?

一点十五分。老太太心里忐忑。如果他们来查了电表,说没有坏,一切正常,怎么办?真是求救无门了。只好要求他们换一个新的电表给她吧。可是,如果问题不是出在电表上呢?如果是有人偷电呢?如果是电线坏了呢?如果。。。老太太也不知道问题会出在哪里。她焦虑的是,每个月两百块,长期下去,怎么负担得起啊?她再算一算,一年两千五百块!老太太焦急得又走到门口去张望。然后,她开了铁门,踏出门口抬头看电表。怎么都觉得它走得太快了。屋里只有电冰箱正在用电,怎么可能没几秒就跳一格了呢?她又从裤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没有留言或者来电。真愿此刻,手机就响起。

两点正。老太太决定再打个电话催促。她的心噗嗵噗嗵地跳。接线员接了电话,她友好地说:“午安。”然后,说明了自己早上来过电话,接线员再把她接到技术员部门去。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音乐声响了好久都不停止。没有人接电话,她只好盖电话。

他们外出吃午饭了。或者,午休完毕,就会来了。只是,老太太开始忧虑,他们今天不会来了。电话里说会来,可是没有说今天啊。这是自我安慰,也是自我保卫。她在为希望落空时的失落作心理准备。但是,今天还没结束呢。离开五点钟放工时间还有三个小时,他们还是可能出现的。她看着远方,祈望车辆下一秒就出现在拐弯处。

老太太上了厕所,急匆匆地又回到客厅。从来没有人说,等待必须什么都不做。但是,等待,从来就让人什么都做不了。

老太太不断地看时钟。三点三十分了。如果现在他们还不出现,就不太可能再来了。因为公务人员从来就不会准时放工,更不用说加班。超过了四点钟,他们应该就是让自己闲着,等待时钟短针指向五。他们的这个等待,却是以他人的空等为代价的。

老太太生气了:“他们也太缺德了。” 怎么办呢?他们不愿伸出援手,没有人可以帮助自己了。真要命啊。老百姓就被这些掌权的人欺压。年轻一代都会说,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真可笑。在这个国家,唯一能够做的是,祈望他们还有一点良心。老太太寄望的,就是他们的一点良心。

到了冲凉的时间。但是,老太太还是决定迟些再冲。万一他们叫门她来不及应,他们以为没人在而离去呢?虽然机会渺茫,但是如果他们到了,自己却不在,那就是自己错失,不是他人失言了。

老太太还是决定再等一等。因为,等待期限还没到。期待的有效期也还没过。她愿意再投注一点企盼。

梅红看着床上年老衰弱的妈妈。妈妈的脸胛骨像帐篷的柱子,撑着整张脸孔。那双沉重的眼皮用力把缝隙裂得再大一点,好让目光能到达梅红的眼睛。梅红感受到那目光是疲乏无力的。两母女共同生活了五分二世纪,就到了道别的时刻。她们从来没有预约,可是死亡终究来赴约了。

妈妈开口道:“你快嫁了吧。我去后,你还有个伴啊。”

梅红用力咽了一口气,将哽在喉咙的闷气吞进肚子。她捧着妈妈的手,说:“妈放心,我会照顾自己。”

“你没福气。”妈妈轻轻地说了,微微摇头,就闭上眼皮。

梅红猝然被电击一样。不是还未遇到,不是还在远处,不是时间未到。原来是没有福气!有些人注定一生苦等,空等,白等。什么白马王子,真命天子,生命中另一半,命中注定的良缘,全部都是虚幻的妄想。她花了半辈子的时间,等来的是一个假象。

梅红醒悟过来,她不用等了。

终于,四点半,老太太将木门关上。不要再盼了,她知道心里怀的都是虚妄。他们是不会来了。一旦决定不再等了,内心的焦虑反而消失了。不用再望向远方,不用再期待电话铃声,不用再感受分秒过去的煎熬。

在期待与放弃之间,老太太做了选择,就得到了答案。

老太太把衣服脱了,挂在门后。准备扭开水龙头时,她听见:哈罗!她的手停在半空,再仔细听。是的,她听见了:哈罗,有人吗?老太太急忙穿上衣服。打开木门时,她看见了两个年轻小伙子,身上的制服印有电局公司的符号。

老太太眉开了,眼也笑了。终于来了。她等到了。一整天付诸的心情煎熬都无所谓了,都得到补偿了。她祈求的,就只是他们的到来。等待的时间过去了多少,在结果成熟时,已经不再重要。

两个小伙子测了老太太的电表,证实走得太快了,就换了一个新的。老太太开心地谢了好几次,却忘了请他们喝水的计划。她把他们送到铁架大门,又说了一声:“谢谢!”

“梅婆婆。”邻居的小女孩出现在围墙另一边,叫唤老太太。

她哎了一声,走了过去。

“你看。”小女孩递过一张照片。

她眯上了眼睛,看着照片,说:“什么啊?”

“下雪啦!我在法国看见雪啦。”小女孩充满热情。

她点点头,眼睛想看清一点,可是就觉得景象一片迷迷朦朦的,没有任何感受。

“梅婆婆,你看过吗?”

她摇摇头,把照片还给小女孩。

“为什么?”

她望进那双天真的眼睛,迟疑着如何回答。

“因为马来西亚没有天空下雪的那一天?”小女孩自问自答,然后就进屋里去了。

梅红已经是个年老的老太太。老得眼睛的触碰功能都衰退了。这天,她等到了两个小伙子。她非常感恩。因为,她知道,等待的结果,不总是甜的。

此刻,她站在围墙边,耳边回响起小女孩的最后一句话。她心里想,现在的小孩是比过去的她们都聪明的。她小的时候就不会想到这个国家是不下雪的。

她就一直傻傻地等。没想到,等不到那一天的出现,自己却已经抵达终点了。年老的梅红说:“你还没到来,我却来到了。”

我逐渐了解          那些

坚持与无望的等待          仿佛就是

你这一生所能给我的全部的爱                          席慕容《蜕变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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