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有非常强烈的个人风格。这种风格让你读的时候深深被它吸引，被它感染。先说说形式上的独特性。杜斯妥也夫斯基非常擅长于用第一人称角度写作。《地下室手记》第一部分，完全就是一个人的告白。共47页的长度，不但没有重复和拖沓，还写得非常有节奏感和张力。然后，杜斯妥也夫斯基运用了后现代主义的写法，也就是带着后设的角度。比如文中是以“你”为倾诉对象的。但是，在这个部分的尾端，作者说你所说的这一切都是我发明的。1这也就是一种跳出文本，以作者真实身份在说话。必须说明，后现代主义是20世纪的潮流，杜斯妥也夫斯基这篇小说写于19世纪中期。可以说，杜斯妥也夫斯基这种写法在当时是一个大胆的创举，也为后世的作家开了一个先河。 因此，就形式上，《地下室手记》已经是非凡的。
接下来谈谈这本书的内容与思想。《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是一个意识非常敏感，自尊心非常强烈的人。他的思想里充满疑虑，矛盾，而又同时非常极端的。他的身上同时体现出自尊与自卑，自我期许与自我防卫的两极。杜斯妥也夫斯基对这个人的掌握非常准确，以致将他身上的极度紧张，近乎痉挛的状态描写得出神入化。同时，杜斯妥也夫斯基也在这个人物背后探讨了理性与非理性的问题，将小说进一步提升到哲学思考的层面。所以，《地下室手记》是杰作，是经典。
第一部分的“我”将自己的心声赤裸裸地暴露。所以，我们读的时候，在互相矛盾的言论里试图看清思路的同时，也强烈的感受到“我”的内心的情感冲突。第二部分，杜斯妥也夫斯基将人物放进故事情节里，让读者能够更清晰地看清人物的个性。这两个部分是互相补充的。让我将人物的个性做一个整理。
人物自己说，我有很强的自尊心，多疑而易于触怒，像驼子和侏儒一样。2这看起来是自贬，但是再看下面这段，就知道“我”其实是骄傲的。 在全世界的眼睛里我只是一直苍蝇，一直肮脏的，可厌的苍蝇——当然，我比所有这些人都更聪明，心灵有更高度的发展，情感更为敏锐。3看起来，“我”意识到自己比平庸平凡的人来得特别。问题是，这个特别的本性让“我”受尽了痛难。因为，“我”跟一般人不一样，“我”不遵循庸俗的生活态度，所以“我”陷入孤独状态，跟世界格格不入。但是由于自尊心强，所以“我”常常还是混入人群中，这就带来了他人的嘲弄与鄙视。“我”受了屈辱的，被欺压了的没被玩弄了的耗子，立刻陷入冷酷的，歹毒的，以及——最要紧的——永恒的恶意之中。4因为无法融入社群，“我”就永远带着“恶意”看待这个世界。
如果“我”能够安于自己的孤独，安于自己的默默无闻，那问题就得到解决了。问题是，“我”无法脱离社会，“我”不断地被迫与人群交涉，所以烦恼就不断地生长。这个时候，“我”的自我防卫意识以及出自过分自尊的自卑心就会冒出。“我”说，一个直觉敏锐的人难道能够尊敬自己吗？5“我”的意思就是说，每次遇到了阻难，“我”还是无法直接对抗，而是选择退缩以保护自己。当“我”退缩了以后，自我意识又会鞭笞自身，让“我”变成连虫豸都不如。
所以，“我”强烈的自我意识变成了一个自我贬低的工具。正因为意识敏锐，少许的侮辱也无法忍受，自己少许的缺点也极端放大。“我”在觉得自己比一般庸俗的人来得聪明，有灵性，有意识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太萎缩，太软弱，太虚荣。以下这段就是很好总结（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文笔也非常棒！）：你渴望生命并想用逻辑的纠葛来解决生命的问题，而你的玩笑是何等顽固何等无理，同时你又是何等恐慌！你讲一些胡说并以此自娱；你说莽撞的话又时时警觉为它们求饶。你宣称自己什么也不在乎，同时又试图巴结我们想让我们说你好。你宣称你在咬牙切齿，同时又想装成机智的样子来取悦我们。你知道你的俏皮话也不俏皮，很明显你是以它的文学价值自我满足。你真正受过苦，但你对你的痛苦毫无敬意。你可能很坦白，然而你不知谦和；由于最卑下的虚荣心，你把你的底细无耻的暴露于公众之前。无疑你是想说些什么，但由于惧怕，你隐藏了最根底的话，因为你没有决心把它说出来，你所具有的仅仅是懦弱的无礼。你吹嘘你的意识，但是你不能确立你的立足点，因为你的头脑虽然在工作，你的心却黑暗腐败；而心不纯洁就不能具有完美的，真诚的意识。然而你是何等的莽撞，何等虚假！谎言，谎言，一片谎言！6
再谈谈理性与非理性的探讨。我完全不能认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观点。他认为人类不能安造理性生存，原因有两个。第一，根本上，人类是非理性的。即使人类知道了理性能够带来利益，还是会安造非理性的本能与驱使来行事。杜斯妥也夫斯基说人类的历史充满了血腥和暴力，理由就是这个。而不安造理性行事，因为人类追求的是个性，一种违反自然律的自由。杜斯妥也夫斯基也把这种追求称为人类最大的利益。我所反对的不是作者对人类本质的认识。我赞成人类的非理性本质是很强烈的，以致无法忽略或轻视。但是，理性确实是会将人类带到更文明的阶段。我们不能因为说非理性本质是不可从人类天性里被除去，就放弃了理性的力量。如果杜斯妥也夫斯基 也认为非理性带来了人类的灾害，那就更应该努力遵循理性。
作者提出的第二个反对科学，反对自然律，反对统计表及政治经济公式来确定人类的幸福与利益的原因是，这会失去自由意志。他说，人可以不必再为他的行为负责。7我完全反对。首先自由意志是一种人类的感受。宇宙世界就是按照一定的机械定律在运行的。简单地说，就是因果定律。一切事物都在因果链里。因此，宇宙世界的一切都在因果链里。那，自由意志是什么？由于人类无法掌握所有资料看清宇宙，无法脱离自身客观地看清自己，所以人类只要感受到自己没有受到外在力量的压迫，就已经是感受到了自由意志。杜斯妥也夫斯基所受的自由意志是不存在的。因为他希望个人完全是一个起因，是一个开始， 而不是某个因的果，不是在因果链里。这种自由意志是不合逻辑的，是虚假的，是一种妄想。
而为了强化所谓的个人个性，个人独立的选择，个人的自由意志，杜斯妥也夫斯基甚至将痛苦合理化，理想化。他说，痛苦是一切意识的根源。8 这种论调是极端而不正确的。人类始终都是要求幸福快乐的。当痛苦不能避免时，我们将痛苦变成正面的力量，以激励斗志与自我安慰。但是，将痛苦取代了幸福，那是本末倒置。但是，《地下室手记》尾声部分，杜斯妥也夫斯基说， 廉价的幸福与昂贵的痛苦哪一种比较好？9我想，每个人的选择不一定相同。如果杜斯妥也夫斯基选择有尊严的痛苦，那我也觉得这是他的自由意志。
即使我反对作者对理性与非理性的看法，我还是觉得《地下室手记》里的讨论是非常精彩的。杜斯妥也夫斯基通过艺术的形式，将一个哲学问题体现得非常有力量。他开创了自己非常独特，非常出色的风格。这，是天才才能办到的。
杜斯妥也夫斯基(Feodor Dostoevski)著，孟祥森译，（台）桂冠图书，1994年1月初版一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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