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岛的诗歌自选集，收集了1972年至2008年的191首诗。这本诗集里的诗，是我读过的中文诗歌中写得最好的。我觉得，北岛是我接触过的中文诗人中最优秀的一位了（当然，我接触过的诗人并不多）。
或许是经过挑选的，所以把不好的作品已经过滤了。我发现，即使在最早的诗歌中（1972年-1978年），那些写于中国陷于荒唐的革命情绪中的年代里的诗歌，也脱离了一般的革命口号的打油诗的格局。当然还是有情绪比较高涨的诗歌，比如非常有名的〈回答〉里的这两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就比较符合中国当时群众的情绪的。但是，我比较喜欢下面这首〈一束〉。北岛在这首最早的诗歌中，已经表现出了他非常不一般的想象力。这首抒情诗并不像一般的诗作那么煽情。但是， 诗人的文字运用非常简洁有力，却又非常有新意。比如你是呼吸，是床头和你是履历，是书签。还有，这首最早的诗作之一已经让我们看出诗人非一般的思想内容，也就是总是带着黑暗看光明，带着悲观感受快乐的，像最后两段一样，美好的“你”最终变成一个深渊：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海湾，是帆
是缆线忠实的两端
是童年清脆的呼喊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画框，是窗口
是开满野花的田园
你是呼吸，是床头
是陪伴星星的夜晚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日历，是罗盘
是暗中滑行的光线
你是履历，是书签
是写在最后的序言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纱幕，是雾
是映入梦中的灯盏
你是口笛，是无言之歌
是石雕低垂的眼帘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鸿沟，是池沼
是正在下陷的深渊
你是栅栏，是墙垣
是盾牌上永久的图案 1
北岛在六四民运时离开了中国，移居国外。我发现，这之后，他的诗作很多都是在影射中国政治的黑暗的。比如以下这首写于1989-1990年的〈纪念日〉所要纪念的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过去，反而更多的是一种伤痛的呻吟。最后一段，把风变成有形，再与死者，记忆和夜联系在一起，真的太奇特了。我也发现，“夜”不断出现在诗人的诗歌里。它似乎是跟“太阳”相对的。而太阳代表中国共产党是大家都懂的。所以，“夜”并非带贬义：
于是我们迷上了深渊
一个纪念日
痛饮往昔的风暴
和我们一起下沉
风在钥匙孔里成了行
那是死者的记忆
夜的知识 2
1994-1996年写的这首〈完整〉很能体现诗人往后的风格。诗人总是在用相反的意象制造反差。或者，像这首诗歌一样，“完整”并非褒义。完整可以跟伤痕，罪行和战争联系在一起。或许，经历过中国革命时代的北岛体会过所有正面词汇被滥用的时代，所以他总是让自己诗歌里的正面词汇带着虚假性：
在完整的一天的尽头
一些搜寻爱情的小人物
在黄昏留下了伤痕
必有完整的睡眠
天命在其中关怀某些
开花的特权
当完整的罪行进行时
钟表才会准时
火车才会开动
琥珀里完整的火焰
战争的客人们
围着它取暖
冷场，完整的月亮升起
一个药剂师在配制
剧毒的时间 3
像前面举的例子一样，诗人的口气多数都是带着沉重的悲痛，不然就是带着冷酷的冷静看待世界。这首〈无题〉是比较例外的赞美景物的诗歌。第一段非常优美，念头被雾打湿然后被比喻成被寒流打落的鸟群；年龄被拟人化守望田野，接着倾听音乐，音乐还被形象化变成小径：
被雾打湿
念头像被寒流
打落的鸟群
你必忍受年龄
守望田野
倾听伟大音乐中
迂回的小径
而你是否会被
演奏所忽略
荒芜啊
不，简单
而并不多余
那赞美
那天空与大地
在水面之吻 4
最后这首〈那最初的〉写于2001年-2008年。我估计，是这段时间的后段写成的。诗人的语言技巧，意象的制造，整体结构的布置都达到了成熟。所有的意向叠加在一起，各种修辞方式都运用了，整体还被“乡愁”主题贯穿着：
日夜告别于大树顶端
翅膀收拢最后光芒
在窝赃青春的浪里行船
死亡转动内心罗盘
记忆暴君在时间的
镜框外敲钟——乡愁
搜寻风暴的警察
因辨认光的指纹晕眩
天空在池塘养伤
星星在夜剧场订座
孤儿带领盲目的颂歌
在隘口迎接月亮
那最初的没有名字
河流更新时刻表
太阳撑开它耀眼的伞
为异乡人送行 5
北岛因曾经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而非常著名。我并不知道，他是否会得奖，或者他是否有资格得奖。但是，《守夜》这本诗集真的让我看见了一位非常杰出的诗人。
北岛著，（香）牛津大学出版社，2009年初版
1，〈一束〉，4页
2，〈纪念日〉，81页
3，〈完整〉，115页
4，〈无题〉，161页
5，〈那最初的〉，183页